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
窗外那繁华的噪音被这沉重的真实压得彻底失声,只剩下两人之间拉开的鸿沟发出无声的呻吟。
江昭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王海峰曾经也许带着棱角,带着些许锋芒。
但在长达数十年的宦海浮沉中,在无数次妥协、和泥、权衡利弊的消磨中。
那些棱角早已被磨得圆润光滑。
那些锋芒早已深深收敛,直至退化殆尽。
所谓的锐气和担当,在临近那个像征着安逸和稳妥的退休终点线时,彻底转化为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大惯性——求稳!求安!求无过!
一个曾经手持纪律戒尺的执行者。
在时间的冲刷下,蜕变成了一个只关心维持表面秩序、确保平稳过渡的“维持会长”。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江昭宁胸中猛烈地翻涌、碰撞。
一个县的纪委书记,这把守护一方政治生态清明的“钢刀”,竟然自己卷了刃,只想躲进鞘里求个安稳。
江昭宁深吸一口气,那清凉的、带着茶香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无法完全驱散胸中的块垒。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理解王海峰。
这种心态的形成并非一日之寒,是整个庞大体制内部无数潜规则、人情网、历史因素错综交织的结果。
面对这样一个在思想和心态上都已严重固化、如同久泡而失去弹性的老皮革般的人,继续狂风骤雨般的当头棒喝、严厉苛责,能有什么用?
逼迫他表态?
逼迫他立下“军令状”?
也许只会适得其反。
更大的风险在于,这个位置太重要了。
高压之下,王海峰很可能走向另一个极端:要么彻底“躺平”,对任何后续工作都敷衍塞责,彻底做个甩手掌柜。
要么,更糟糕的是,在恐惧和焦虑的双重挤压下。
他极有可能为了自保,为了他那“平安着陆”的最后目标,私下采取更消极甚至可能是更危险的策略——掩盖、拖延、甚至通风报信?
这不是凭空臆测,在无数令人扼腕的反腐案例中,那些处于风暴眼边缘、自身本就“带病”的干部,往往为了自保而错上加错,最终酿成更可怕的后果。
不行!绝对不行!
硬逼,是下下之策。
现在最紧要的是稳住局势!
纪委这架机器,哪怕转速慢一点,哪怕效率低一点,也必须保证它最基本、最低限度的正常运转!
任何瘫痪或者内部的混乱,都将给那些真正躲在暗处、觊觎漏洞的蛀虫以可乘之机。
心思电转间,江昭宁收敛了眼中大部分锐利的锋芒。
他紧蹙的眉心稍稍舒展了一丝,虽然眉间那道深刻的川字纹依然清淅如刻,仿佛山峦间永不会弥合的峡谷,但笼罩在脸上的那股寒彻骨髓的严厉气息,确实淡去了几分。
他缓缓地走回自己那张宽大、像征权力中心的办公桌后,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稳定。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重新落回王海峰身上。
这一次,目光里的审视意味未减,但其中蕴含的某种逼迫感和审判感,被刻意地压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凝的掌控感。
“海峰同志,”江昭宁终于开口,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没有再用“王书记”这样带着明确职位压力的称呼,转而使用了更为中性的“海峰同志”。
这小小的转变,瞬间拉近了一种诡异的距离感——不再是居高临下的训斥,而是仿佛要将对方纳入某个共同面对的艰难局面中来。
声音稳定有力,带着一种安抚的基调,“你的想法,我明白。”
这句“我明白”如同一道意外的暖流。
让几乎被冻僵的王海峰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
江昭宁没有回避他那混杂着惊讶和一丝希望的探询目光,继续沉稳地说道:“纪委的工作千头万绪,牵涉面广,压力大。”
“尤其在这种复杂敏感时期,作为纪委书记,你承受的压力我能体会。”
这番话,既象体恤,又象一种无形的提醒——你还在这个位置上,压力和责任避无可避。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王海峰脸上停留片刻,确认对方的情绪似乎有了一丝松动和依赖,才话锋一转,切入稳定内核:“当前的内核任务是确保我们纪检监察工作的正常运转。”
“各项工作不能停,日常监督不能松。”
“尤其是对一些苗头性、倾向性问题,更要高度敏锐,及时介入,把问题控制在萌芽状态。”
他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不容置疑的指令性,“现在,首先需要的是稳定军心。”
“你作为纪委书记,必须挺起来,该调度要调度,该拍板要拍板!”
“程序要走到位,责任要压到人,不能让整个班子散了心神。”
他说话的同时,目光扫过桌面上几份待处理的请示报告,仿佛无声地指示着工作的方向。
王海峰紧绷的身体终于出现了一丝垮塌的迹象,不是崩溃,而是一种紧张的弦松弛后的瘫软。
他连忙点头,声音比刚才利索了一些,虽然依旧带着沙哑和虚弱的馀韵:“明白!明白!江书记。”
“我我一定稳住局面,全力保证工作不断档!”
这表态虽然依旧缺乏底气,但至少说明王海峰明白了江昭宁的底线——稳定第一。
这就够了,暂时够了。
江昭宁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他的表态:“好。海峰同志,记住你的话。”
“把该做的事情做扎实。”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抚的话,点到即止。
过多的安抚会瓦解那刚刚重建起来的、极其脆弱且根基不稳的责任感。
稳定王海峰只是权宜之计,一个止血的绷带,甚至可能是一块聊胜于无的创可贴。
东山的问题如同一个深埋地下的脓疮,已经腐烂到了表皮,必须开刀引流,彻查深挖!
可执掌纪委这把手术刀的“主刀医生”——纪委书记王海峰,他已经失去了“主刀”的勇气、决心和能力!换刀!必须换人!
刻不容缓!
可是,这样一个人在哪里?
江昭宁闭上眼,手指用力掐着发胀的眉心。
整个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超算,在全县干部花名册上疯狂地检索、过滤、评估。
他脑海中迅速闪过几张面孔,都是纪检系统内部几位副职或关键室主任的名字。
然而,刚冒出来不久,就被他一一毫不留情地否决了。
赵天民?
此人稳重有馀,做事滴水不漏,长于事务性管理和上载下达。
但行事过于审慎。
甚至有些圆滑世故,明显缺乏那种敢于在风口浪尖上动真碰硬、敢于为正义撕裂关系网的锐气。
他可以做“守成之臣”,但绝不是能破局的“急先锋”!
李卫?
专业素养扎实,办案能力突出,是纪委系统内部公认的业务能手。
但他性格耿直近乎倔强,在系统内人缘一般,协调统筹能力偏弱。
担任主职,牵涉到方方面面的政治智慧和平衡能力,绝非仅靠业务能力就能胜任。
他能当一柄利剑,却未必能当好掌剑之人。
孙建清?
理论功底深厚,作风正派清廉,但在领导魄力和应对复杂局面的手腕上,表现得过于书生之气,显得有些不够泼辣和果断。
东山的局面如同一个沸腾的油锅。
需要的不是温文尔雅的清谈者,而是能当机立断、敢于下重锤、不怕油星溅身的狠角色!
江昭宁眉头越锁越紧。
纪委系统内部青黄不接的状况,严峻得超乎他的预想。
平日里不觉得,待到真要挑大梁时,才发现能撑起一方天地、符合这特殊时机特殊要求的将才,几乎空白!
这些副职们或在能力上有短板,或在性格上有弱项,或在格局上还不够开阔。
更重要的是,长期在“副手”位置上形成的思维惯性和行为模式,能否在短时间内适应“主帅”的战略要求和高压态势?
这是个巨大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