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的虚影在晨光中缓缓消散,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最终只余下庭院中劫后余生的寂静,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混杂着草木灰烬与淡淡归墟腥气的复杂味道。栖心阁新生的楼体静静矗立,主梁上被柳七娘天工银光强行弥合的裂痕依旧狰狞,满地琉璃瓦的碎片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斑,无声诉说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抗。
疲惫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
老赵杵着那柄巨大的破魔撼岳锤,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嗡鸣,古铜色的皮肤上汗珠滚落,砸在碎裂的青石板上。他脚下那片由撼岳之力震裂的龟裂地面,如同他此刻透支的体力,蔓延开去。
燕烬斜倚着一根尚且完好的廊柱,烟火棍斜插在地,棍身赤红纹路黯淡无光。他闭着眼,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的汗水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周身那狂暴炽烈的兵锋煞气已然沉寂,只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沉寂。
白芷搀扶着气息微弱、几乎站立不稳的莫老头,迅速取出青玉葫芦,倒出几滴浓缩的翠绿药露,小心翼翼地喂入莫老头口中。那药露散发着极其精纯的生机,但莫老头枯槁的面容上,因魂力燃烧而带来的灰败死气,却非一时半刻能够驱散。
柳七娘靠在另一根廊柱上,指尖残留的银芒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她微微喘息,目光扫过栖心阁主体结构上那些被天工定脉强行缝合的裂痕,眉头紧锁,显然在评估后续修复的工程量。
青黛手中的青玉藤杖拄着地,杖头那点翠绿灵光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庭院中那些为构筑天梯经络而催生出的灵性根须早已消失,只留下地面些微翻动的痕迹。她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那是灵力严重透支的征兆。
沈芸立于稍远处,十指停止了翻飞,无形的法则丝线悄然隐没。她脸色平静,但眼底深处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长时间在动荡的空间层面编织法则网格,对心神的消耗极其巨大。
阿阮的粗陶大勺还插在地上,勺内薪火的余温尚存,袅袅升起一缕带着人间烟火气的轻烟。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看着一片狼藉的庭院,眼中既有后怕,也有完成使命后的踏实。
陶九知掌心的星河罗盘停止了尖锐的啸鸣,指针归于平稳,盘面上紊乱的星轨也恢复了秩序,只是那罗盘本身的光芒也黯淡了许多。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投向那扇已无一丝灰雾溢出的阁楼门缝。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在庭院中央。
江屿和苏雅依旧保持着并肩而立的姿势。笼罩他们的巨大三色光茧已然消散,但契约之钥温润的光华依旧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江屿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那满头银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清瘦的面容上带着深重的疲惫,方才统御百技、燃烧时之砂引动时空之力,对他这刚刚摆脱烬灰侵蚀、本源尚未完全稳固的身体而言,负担太重了。苏雅第一时间察觉,她的手臂始终未曾离开过江屿的腰侧,此刻更是用力地支撑着他,将他身体的部分重量承接过来。
她身上的月白色旗袍,莲纹与梅纹的光芒已然内敛,但那青红交织的纹路却并未消失,反而如同活物般,顺着她的手臂,与江屿身上残留的银色时空之力丝丝缕缕地缠绕、交融,形成一种无声的支撑与守护。她的目光扫过众人疲惫甚至带伤的面容,扫过满地狼藉、梁柱开裂的栖心阁,温婉的眉眼间凝着沉重的心疼与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身为女主人的责任。
“大家……”苏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辛苦了。”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浓浓睡意、仿佛刚被惊天动地的动静从美梦中硬生生拽醒的声音,从栖心阁主楼通往庭院的侧门处传来:
“唔…这大清早的…拆房子呢?还是…打雷了?”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宽大青色布衫的年轻男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倚在门框上。他头发有些蓬乱,几缕不听话的额发翘着,脸上还带着枕头压出的红痕,整个人透着一股慵懒散漫的气息。正是栖心阁另一位以“技”栖身的住客——茶博士???阮青砚。他腰间斜挎着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深褐色粗陶茶筒,此刻随着他揉眼睛的动作轻轻晃动。
阮青砚的目光扫过庭院,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睡意全无,眼睛瞪得溜圆:“嚯!这…这…七娘,您这新盖的楼…质量…呃,挺有性格?”他指着那布满裂痕的主梁和满地瓦砾,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柳七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这个似乎永远慢半拍的茶呆子。
老赵喘匀了一口气,嗡声道:“阮小子,少说风凉话!方才差点整个栖心阁都让归墟的老‘债’给拖下去填坑了!你倒好,睡得跟头…咳…”他本想说“睡得跟头猪似的”,但瞥见苏雅温婉却隐含威严的眼神,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归墟?债?”阮青砚一脸茫然,显然完全没进入状态,“债主找上门了?要钱没有,要命…呃,茶倒是有几泡好的……”
苏雅看着阮青砚那副懵懂又认真的样子,心底的沉重感莫名被冲淡了一丝。她扶着江屿,让他靠坐在旁边一张侥幸完好的石凳上,温声道:“青砚,大家都累极了,心神也受了震荡。你来得正好,泡几壶定心安神的茶吧。栖心阁…需要静一静,醒一醒。”
“茶?”阮青砚一听这个字,那慵懒散漫的气质瞬间褪去大半,眼睛亮了起来,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掌柜的您可算说点子上了!天塌下来,一杯好茶也能顶回去三分!”
他精神抖擞地拍了拍腰间的粗陶茶筒,几步走到庭院中央相对干净的空地上。目光扫过众人疲惫、惊悸未消的脸,又看了看靠在石凳上闭目调息、白发格外刺目的江屿,以及守在他身边、旗袍纹路无声流转着守护之意的苏雅。
“得嘞!这活儿,舍我其谁!”阮青砚一撩青布衫的下摆,就地盘膝坐下。那粗陶茶筒被他小心地置于身前。
他没有立刻取茶叶,而是双手轻轻按在冰凉却布满裂痕的青石地面上,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着什么。几息之后,他睁开眼,眼中那份慵懒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而澄澈的光。
“心乱如麻,神散似沙,气浊若泥…”阮青砚喃喃自语,手指在茶筒表面轻轻摩挲,“得用‘定风波’打底,配‘涤尘光’洗刷惊悸,最后用‘归元引’固本…掌柜的,劳驾取三瓢活泉来,要刚从后山引下、未曾落地的‘过山喉’!”
苏雅微微颔首,指尖青光一闪。
“好水!”阮青砚赞了一声,不再多言。他神情肃穆,动作却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他先取出一只扁圆形的素白瓷罐,揭开盖子,一股清冽如雨后竹林、又带着一丝凛冽寒意的茶香瞬间逸散开来,竟将空气中残留的腥气都冲淡了几分。他用竹茶则小心舀出些许墨绿色、细长如针的茶叶,投入一只素净的紫砂壶中。
紧接着,他又取出一只长颈细口的青瓷茶瓶,里面是色泽金黄、卷曲如螺的茶叶。一股温暖醇厚、如同被阳光晒透的麦田般的谷物甜香弥漫开来。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闭目调息的江屿身上,以及守在他身旁的苏雅。他神色更加郑重,从茶筒最深处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竹篓,解开上面缠绕的桑皮纸。里面是寥寥十数片深褐色、形如鸟雀之舌、纹理天然蕴含玄奥韵律的茶叶。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古老森林的深邃、晨曦朝露的纯净以及大地核心般厚重气息的茶香,悄然弥漫开来。这香气并不张扬,却瞬间压过了前两种茶香,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仿佛灵魂都受到了洗涤和召唤。
流光触及江屿身体的刹那,他紧蹙的眉头明显松开了几分,原本苍白如纸的脸上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那头刺目的银发,在流光的浸润下,似乎也少了几分枯槁,多了一丝温润的光泽。他体内因燃烧时之砂和引动时空契约而剧烈波动的力量,在这股深沉温和的生机引导下,如同奔涌的江河被引入了宽阔的河床,开始趋于平缓、有序地流淌。而苏雅旗袍上那些与江屿力量交织的青红纹路,也仿佛受到了滋养,变得更加灵动、稳固,如同有了坚实的根基。石壶归于平静,七彩流光彻底融入江屿和苏雅的身体。
三泡茶成,庭院中的气氛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狼藉依旧,裂痕仍在,但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再是劫后余悸的死寂与疲惫,而是被清冽、温暖、深沉的茶香彻底洗涤过的宁静与生机。众人脸上的惊悸和透支的灰败之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神安定后的平和与暖意融融的舒适感。连空气中残留的最后一丝归墟气息,也仿佛被那“涤尘光”彻底净化,只余下草木与茶香的清新。
阮青砚长舒一口气,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这三泡连出,尤其最后引动“归元引”,对他的消耗也是不小。他脸上那份慵懒又回来了,笑嘻嘻地开始分茶:“来来来,都别愣着,趁热!定风波镇魂,涤尘光洗心,归元引固本!一套下来,保管诸位神清气爽,什么归墟残渣,统统扫进垃圾堆!”
清冽的“定风波”注入素杯,分给莫老头、老赵、沈芸、青黛等人。温热的“涤尘光”倒入青瓷盏,置于柳七娘、陶九知、燕烬、白芷面前。而那最为珍贵的、色泽深如琥珀、蕴藏着磅礴生机的“归元引”茶汤,则被他小心翼翼地倾入两只同样古朴温润的石杯中,亲自端到江屿和苏雅面前的石桌上。
“掌柜的,江先生,请。”阮青砚难得地收起嬉笑,语气带着敬意。
苏雅端起石杯,温润的杯壁传来令人心安的温度。杯中茶汤色泽深邃,倒映着她温婉的侧影,也倒映着身旁江屿沉睡般的面容。她看着江屿在“归元引”滋养下明显好转的脸色,心头那块巨石终于缓缓落地。她低头,轻轻吹散热气,小啜一口。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从喉间滑入肺腑,继而弥漫四肢百骸。这暖流并非燥热,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滋养万物的力量,让她因担忧和守护而紧绷的心神彻底放松下来,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被这温润的暖意熨平。旗袍上的青红纹路随着她的放松,也变得更加柔和流畅,如同春日里舒展的藤蔓。
江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时空的银辉尚未完全敛去,但其中的疲惫与混乱已被“归元引”的力量抚平了大半,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他看向苏雅,看到她眼底的关切和放松,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他也端起面前的石杯,没有言语,只是轻轻与苏雅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两人相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温热的茶汤入喉,江屿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温和却磅礴的力量在修复着他受损的经络,安抚着躁动的时空之力,如同干涸的大地得到了甘霖的滋润。
众人默默饮茶,享受着这劫后珍贵的宁静与茶汤带来的抚慰。庭院中只有微风拂过破碎瓦砾的轻响,以及茶水入喉的细微声音。
老篾匠不知何时又蹲在了回廊角落,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旱烟,眯着眼看着这一幕。烟雾缭绕中,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在阮青砚腰间那个看似普通的粗陶茶筒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江屿和苏雅手中那蕴藏着生机的石杯,最后落在苏雅旗袍下摆——那因饮下“归元引”而变得更加温润灵动的青红纹路上。
他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打破了这份宁静:
“茶能醒神,也能…照见点别的影子。苏掌柜,你那杯底晃悠的…是块玉佩的影子不?瞅着…像是缺了半拉?”
烟圈袅袅,盘旋上升。
苏雅端着石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杯底琥珀色的茶汤微微晃动,倒映着天光,也倒映着她瞬间凝滞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