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又到了另一场重头戏。
精舍内炭火正旺,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
嘉靖皇帝隐于黄色的纱帘之后,只能见其模糊的身影。
司礼监五大太监跪于左侧,内阁四大员跪于右侧。
吕芳和徐阶跪在最前。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嘉靖声音从帘后幽幽传来,带着一丝戏谑:“腊月二十九了,朕记得,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在这里,你们也是这么跪着。”
“吕芳!”
吕芳叩首:“奴婢在。”
嘉靖问道:“去年,国库亏空多少?”
吕芳的声音微微发颤:“回万岁爷,去年亏空,一百四十万两。”
嘉靖的声音依旧平淡。
“今年呢?”
吕芳头垂得更低:“今年……今年亏空,三百八十六万两。”
此言一出,帘后的那个身影似乎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帘外的徐阶等人则屏住了呼吸,连胸口的起伏都刻意压制住。
一声冷笑从帘后传来,轻飘飘的,却让所有人汗毛倒竖。
“好,一年比一年好。”
“徐阶!”
徐阶身形一紧,声音却依旧沉稳。
“臣在。”
嘉靖问道:“你是首辅。朕问你,我大明朝的税赋,在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定的是一年三千万两。到了嘉靖年间,怎么变成了一年两千三百万两?”
“还有,太祖的时候,皇宫有宫女九千,宦官十万。现在呢?宫女只剩下一千,宦官不到两万。”
“朕,是省了,还是费了?”
徐阶叩首,字字清淅:“皇上宵衣旰食,厉行节俭,乃千古圣君之典范。”
嘉靖不接他的奉承,转而问:“那钱都到哪里去了?”
徐阶沉默。
这个问题,他答不了,也不敢答。
嘉靖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叫了另一个名字。
“高拱!”
高拱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压不住的锐气:“臣在。”
嘉靖道:“你兼着国子监祭酒,教的是天下未来的官员。你来说说,这亏空的根源何在?”
高拱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回皇上,臣以为,亏空之由,一在军费,东南抗倭,北方御虏,所耗甚巨。”
“二在宗藩,皇室宗亲,岁禄日增。”
“三在……”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天灾频仍,各地歉收,税赋难免不足。”
嘉靖语气转冷:“说得巧。天灾、军费、宗室,都是老天的错,是倭寇的错,是朕那些亲戚的错。”
“你们,还有朕,就一点错都没有?”
无人敢应。
整个精舍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嘉靖唤道:“张居正!”
张居正年轻的嗓音带着一股超乎年龄的沉稳:“臣在。”
嘉靖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在端详着帘幕上的绣纹,问道:“你在户部观政,说说看,国与民,究竟是谁穷?”
“是国库穷,还是百姓穷?”
这个问题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连跪在后面的次辅李春芳都忍不住微微抬头,看向张居正年轻却挺拔的背影。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臣以为,国与民,皆穷!”
帘后的身影似乎坐直了,第一次显露出真正的兴趣:“哦?怎么说?”
张居正字句铿锵,如金石落地:“国库空虚,是为国穷。百姓田赋、徭役、苛捐杂税,不堪重负,是为民穷。”
“然则,在国与民之间,尚有一群不穷之人,他们尚有……”
“启奏皇上!”
一声急切的呼喊如平地惊雷,悍然打断了张居正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天之语。
李春芳猛地向前叩首,几乎是抢着喊道:“臣以为,非国穷,非民穷,乃是官穷!”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徐阶眉头紧锁,暗道一声“糊涂”。
高拱则面露不屑,仿佛对此论不以为然。
嘉靖的神情隐在帘后,看不真切,但语气里却带上了一丝玩味:“官穷?有意思,你说下去。”
得了许可,李春芳精神一振,面色慷慨激昂:“我大明官员,正一品俸禄一年不过千石,七品知县一年不足百石。若要靠此俸禄养家、交际、雇佣师爷仆从,便是清官,也难以为继!”
“故而,官员不得不另寻他路,盘剥百姓,贪墨公款。上行下效,层层盘剥,最终便是国库空,百姓苦!”
他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此弊不除,纵然天上掉下银子,也不过是填了那些蠹虫的私囊!”
嘉靖沉默片刻,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精舍里显得格外刺耳:“好,好一个‘官穷’!”
“李春芳,你这是把天下官员的脸,都撕下来给朕看啊。”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语气陡然变得冰冷。
“那朕再问你,你们,包括跪在这里的诸位阁老、尚书,还有宫里这些奴才……”
“你们是穷,还是富啊?”
一句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
李春芳顿时语塞,脸上刚刚的激昂瞬间垮掉,冷汗从额角滑落。
他若说自己穷,是欺君。
若说自己富,则刚才的“官穷”之论不攻自破。
僵局之中,吕芳适时开口,声音平和:“回万岁爷,奴才们和阁老们,吃的用的,都是皇上的。皇上富,奴才们不敢言穷;皇上要是……”
他顿了一下,巧妙地转换了概念:“心里不宽裕,奴才们便是金山银山堆在眼前,那也是穷的。”
嘉靖在帘后长长地“恩”了一声,不置可否:“都是理学名家,道理说得一套一套的。可实际问题,一个也解决不了。”
他停顿了许久,仿佛在积蓄力量,最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朕知道,你们有些人,在心里骂朕,说朕修道修玄,靡费无度。”
“可你们谁又知道,朕晚上躺在这精舍里,想的也是如何填补这偌大的亏空!你们说改制,说开源,说节流……”
“说来说去,无非是想让朕下罪己诏,或者,停了这宫里的用度,好让你们去做好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怒与疲惫:“告诉你们!朕,不会罪己!”
“这大明朝,只有一个君,只有一个父!这个家,还得朕来当!”
“亏空,你们给朕想办法去补!补不上,就一起在这里熬!看谁先熬不下去!”
“退下!”
最后两个字,如同惊雷,在精舍内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