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这是什么神奇的角度?
江离不疾不徐地开口:“大家不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商女是什么人?就是秦淮河畔一个靠卖唱为生的普通女子。她们知不知道什么是亡国恨?我想,她们比谁都知道。”
“金陵城破,达官贵人可以南逃,可她们这些底层歌女,能逃到哪里去?等待她们的,只会是更悲惨的命运。”
“那为什么还要唱《后庭花》这种亡国之音?”
江离顿了顿,抛出一个更尖锐的问题:“是她们自己想唱吗?”
“客人要听《后庭花》,她们敢不唱吗?不唱就没饭吃,没饭吃就要饿死。所以她们明知道这首歌不合时宜,也只能硬着头皮唱。
“真正‘不知亡国恨’的是谁?是那些在国难当头,依然有权有势,有闲情逸致来秦淮河上点歌听曲的客人!是那些依旧沉溺于声色犬马的权贵!”
“商女……只是替罪羊罢了!”
台下的议论声更大了,许多人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变成了思索,再到恍然。
“所以我一直觉得,读诗要有同理心。不要轻易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指责谁,要去理解诗中每一个小人物的处境和无奈。”江离环视全场,“杜牧这首诗真正伟大的地方,在于他记录了一个荒诞的场景,批判的是整个时代的病态。商女只是这种风气的受害者,却被后人误解了一千多年。”
下一个环节,当一位中学生选手朗诵完辛弃疾的《破阵子》后,江离的点评更是引起了全场的共鸣。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这首词很多人都觉得豪迈,但我每次读到都觉得心酸。”江离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为什么要醉里看剑?为什么只能在梦中回到军营?因为现实中,他已经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了。”
“辛弃疾写这首词的时候,已经被闲置多年。他想要收复失地,想要为国效力,但朝廷不给他机会。所以他只能在酒醉中抚摸宝剑,只能在梦中回到战场。”
“这种无奈,这种憋屈,才是这首词真正的底色。”
演播厅里一片寂静,很多感性的观众,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光。
江离继续说道:“但就算是这样,他最后还是写下了‘可怜白发生’。注意这个‘可怜’,不是自怜,是遗撼,是不甘。他遗撼的不是自己老了,而是遗撼壮志未酬,遗撼报国无门。”
“这才是真正的家国情怀。它往往不是慷慨激昂的口号,而是伴随着深深的痛苦。因为爱得深,所以痛得深;因为在乎,所以不甘。这种复杂的情感,才是我们应该从古诗词中学到的。”
话音落下,现场许多观众都自发地鼓起了掌,掌声淹没了一切。
终于,轮到了李白的诗。
全场的气氛再一次被推向了高潮。
陈慧敏教授率先开口:“李白的豪放带着一种天真,一种对世俗规则的蔑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种态度在封建社会是很难得的。”
董青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江离,带着一丝期待:“江老师,前面几位诗人的另一面您都解读得入木三分,那对于李白,这位我们所有人心中的‘诗仙’,您怎么看待他这种近乎于任性的豪情?”
江离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开口:“我觉得李白的豪情背后,其实有着深深的绝望。”
这话一出,现场再次安静下来。
几位教授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绝望?”王昌老师忍不住皱起了眉,“小江,这……这从何说起?李白给所有人的印象,不一直都是乐观豁达的吗?”
江离的声音在演播厅里回响:
“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们都觉得这是劝人及时行乐。但反过来想,为什么要‘尽’欢?因为欢乐的时光太短暂,因为‘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因为时间不等人。”
“他又说‘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句话听起来何等自信,何等意气风发。”
“但任何诗句都不能脱离它的语境。这首《将进酒》是在什么情境下写的?是在他被赐金放还,政治理想彻底破灭之后,与朋友岑勋、元丹丘借酒浇愁之时所作。”
“所以,这句‘天生我材必有用’,与其说是自信的宣告,不如说更象是一种壮志难酬、愤懑不平之时的自我安慰。”
“李白知道自己有才华,但现实中他的才华得不到真正的施展。他被玄宗召入翰林院,以为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结果只是让他写一些歌功颂德的应制诗。”
“这对一个志在经世济民的诗人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江离继续剖析,他的话语越来越锋利:“所以他选择了逃避,选择了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用狂欢来掩盖内心的痛苦。‘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不是豁达,这是破罐破摔。反正钱财也换不来抱负的实现,那还留着干什么?”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这句话的关键在于‘不复醒’。为什么不想醒?因为醒来要面对现实,要面对理想与现实之间巨大的落差。”
陈慧敏教授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李白传世的那些狂放之举,实际上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行为?”
“不完全是逃避,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无奈的选择。”江离的语气变得更加深沉,“李白生活在盛唐,那是一个充满机遇的时代,但同时也是一个阶级固化、等级森严的时代。他有才华,有抱负,但他没有出身,没有背景。”
“在那个时代,一个人要想实现政治抱负,要么通过科举,要么通过门第。李白两样都没有,他只能通过诗歌来表达自己,但诗歌在政治面前是无力的。”
“所以他只能选择了另一种活法——既然改变不了世界,那就改变自己对世界的态度;既然不能成为政治家,那就成为诗人;既然不能济世,那就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