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渐远。
月华如水,浸透庭院。
李贺眼底不再是之前的沉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灼灼的光。
那是对美的痴迷,对艺术的执念,对生命最后的眷恋。
前途仍晦暗,病骨仍支离。
但只要有这样的琴音可听、有这样的诗句可写、有这样的刹那可活——
生命,便永远值得沉醉,值得痴狂,值得为之一哭。
“卡!”
随着王导一声令下,拍摄暂停。
现场许多任务作人员都下意识地长出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屏住了呼吸。
摄象师放下沉重的机器,揉了揉酸胀的肩膀,大步走向江离,由衷地竖起拇指:“小江老师,我拍了二十年戏,从没见过有人能把古诗念得这么震撼。你刚才那句‘昆山玉碎凤凰叫’,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江离整理了一下宽大的衣衫,谦逊一笑:“您过奖了。李贺的诗本就奇诡瑰丽、气象万千,我只是尽力去还原他当时的心境。”
扮演李凭的古典音乐演奏家也走过来,他看着江离的眼神里满是遇到知音的欣赏与赞叹:“小兄弟,你这表演真是绝了。我弹了这么久箜篌,今天是头一次觉得,我的琴音真的能‘石破天惊’,真的能‘动紫皇’。”
江离笑了笑:“是您的琴音太动人,我只是如实反应罢了。”
演奏家连连摇头,感慨万千,“真不愧是能让央视都动心的演员,这份功力,名不虚传。”
“你就别谦虚了。”王导大步走来,拍拍江离的肩膀,“今天这两场戏,绝对是我执导生涯的高光。”
他环视一圈,声音洪亮:“你们知道吗?很多演员能演好古人的形,但演不出古人的神。他们穿着古装,说着台词,骨子里还是个现代人。但江离不一样。”他指着江离,“他能让李贺活过来,让观众看到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诗人。”
王导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了些:“对了,有个央视的随行小采访,就几个简单的问题,不眈误你太多时间吧?”
江离点头:“没问题,王导。”
摄象机重新架好,灯光师迅速调整了角度。
柔和的光打在江离身上,将他清俊的眉眼映衬得如同古画中人。
江离坐在一张古朴的太师椅上,身后是满墙的竹简和古籍。
“江离老师,准备好了吗?”提问的记者是个年轻的女孩,声音清脆。
“可以开始了。”
摄象机红灯亮起。
记者举起话筒,切入正题:“江离老师,刚才看您的表演,真的让人为之震撼。能和我们聊聊,您是如何理解李贺这个人物的吗?”
江离沉吟片刻:“李贺是个矛盾的人,才华横溢却一生不得志,身体孱弱却精神强悍。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生命短暂,所以他要与天争、与命斗,要在有限的生命里,把胸中积郁的锦绣文章全部倾吐出来。”
“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很打动我。”
记者被他话语中的力量吸引,眼神发亮,不禁追问:“那您在生活中,有没有哪一首诗词,也曾带给您类似的感觉?那种不向命运低头的力量感?”
江离微微一怔。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意料。
现场安静下来,连监视器后的王导都好奇地抬起了头。
几秒钟的沉默后,江离的脑海中,浮现出那首熟悉的词。
“有。”
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掷地有声。
他声音陡然一沉,带着历史的厚重感,缓缓吟诵:“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
“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他的声音逐渐高亢,带着一股悲泯,更带着一股不屈的质问,愈发坚定: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
“盗跖庄??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歌未竟,东方白!”
词声落下,现场一片静默。
所有人都被那股横贯古今、问天问地的磅礴气势所震慑。
记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追问道:“为……为什么是这首词?”
“因为,”江离的目光如炬,“李贺的抗争,是一个天才个体对不公命运的抗争。而这首词,则把视野扩大到了整个人类历史长河。它写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千百年来所有不甘被命运摆布的人。”
“无论是李贺的‘我将斩龙足,嚼龙肉’,还是这里的‘更陈王奋起挥黄钺’,都是同一种精神——一种不向命运低头的倔强,一种对既定秩序和不公命运的发问与挑战。”
“李贺用诗歌斩龙嚼肉,是文人式的反抗;而词中从盗跖、庄??到陈胜、吴广,则是付诸刀剑的现实斗争。方式不同,但内核都是一致的。”
“它让我看到,个体的挣扎,对不公的反抗,从来不是孤立的,而是贯穿人类历史的永恒主题。”
王导在监视器后面看得入神,猛地一拍大腿,转向身旁的编剧:“老张,剧本里还有陈胜那段吧?”
“有啊,原定是找别的演员来演。”编剧正沉浸在刚才的氛围里,闻言一愣,连忙翻了翻手里的资料,“大泽乡起义那段,戏份很重,挑战性也极大,原定是找一位老戏骨来压阵的。”
“不用找了。”王导眼中闪铄着兴奋的光芒,“就让江离来演陈胜。”
采访还在继续,但王导已经听不进去了。
等采访一结束,他立刻冲了过去。
“江离!”
江离看着他兴奋到有些反常的神情,眨了眨眼。
“王导?”
“我忽然想到一个角色,一个可能比李贺更适合你,更能让你发挥的角色!”
“什么角色?”
“陈胜,那个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
一旁的记者嗅到了大新闻的味道,职业本能让她立刻把话筒递了过去:“江离老师,您会考虑挑战陈胜这个角色吗?”
江离沉默了。
这一刻,他的心中也掀起了波澜。
李贺,是诗中之鬼,他的反抗是用笔墨,用想象,在精神世界里“斩龙足,嚼龙肉”,是一种极致的浪漫与悲怆。
而陈胜,是华夏第一次农民大起义的领袖,他的反抗是用剑、用血,在现实世界里“奋起挥黄钺”,是一种决绝的现实与壮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