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初春。
冰雪初融,官道泥泞。
帅帐外,大营连绵,戈矛如林。
帅帐内,兽首铜炉,炭火正旺。
帐中炭火熊熊,却驱不散半分寒气。
东侧主位,幽州牧刘虞端坐捧茗,双目垂阖,神游物外。
西侧,盟主袁绍正以白绢,徐徐揩拭佩剑“思召”。
帐下,两列人马泾渭分明,剑拔弩张。
北平太守公孙瓒虎目圆睁,手按剑柄,怒视袁绍。
“本初,大军在此枯坐半月,粮草日耗,士气渐衰。”
“你究竟何时,才肯发兵?”
袁术自对面列中冷笑一声,替他兄长答道。
“伯圭将军何必心急。”
“国贼未灭,后院反倒起了火。冀州之事不决,我等如何安心进兵?”
他斜睨着公孙瓒。
“你那好师弟刘备,窃据邺城,拥兵自重。此事,你作何解?”
一言既出,满帐诸将目光,尽皆射向公孙瓒。
角落处,曹操神色自若,自斟自饮,饶有兴致看着此幕。
他身旁,一魁悟将领见状,低声道:“阿瞒,那袁本初失了先手。”
曹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眸中笑意一闪而逝。
“元让,你看错了。此乃声东击西。”
“名为问罪刘备,实为削公孙伯圭之羽翼。”
夏侯敦顿时目露不屑。
“雕虫小技耳,非英雄所为。”
……
望着眼高于顶的袁术,公孙瓒虎目圆瞪,佩剑锵然出鞘半寸。
“我师弟血战太行,兵出邺城,皆为讨贼安民。何来生乱!”
“袁本初!国贼当前,你却在此构陷袍泽,搬弄是非!”
“我看该问罪的,是你!”
袁术闻言勃然大怒,正欲拔剑。
上首,正拭剑的袁绍却轻轻咳嗽一声。
“哼!”
袁术冷哼一声,悻悻然收回了手。
“报——!”
一传令兵跌跌撞撞滚入帐中。
“暂领冀州牧刘备,前来会盟!”
闻言,大帐之内顿时鸦雀无声。
袁术嘴角泛起冷笑,对身旁袁绍低语道:
“兄长,瞧,这乡野村夫还真敢来。”
袁绍默然颔首,心中思量。
“公孙瓒已成气候,韩馥乃冢中枯骨。刘备虽出身微末,却隐有龙虎之姿,断不可留。”
“今日,便借此名号,一举废之!”
“……”
公孙瓒按剑而坐,一脸阴沉。
而在公孙瓒身后,严纲却是心中暗自感慨:
“为一乡野村夫得罪四世三公,何其不智……”
……
俄而,帐帘大开。
刘备一身素袍,长剑佩于腰间,大步而入。
身后关、张、楚三人,手皆按剑,如影随形。
四人所过之处,帐内空气亦为之一滞。
连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将,都不自觉移开目光。
刘备入帐,目不旁顾。
直往公孙瓒座前,长揖及地。
“师兄,备,来晚了。”
公孙瓒霍然起身,扶住刘备,心中百感交集。
玄德,你这柄利剑,果是出鞘了。
其身后,严纲满脸阴沉,只冷漠视之。
角落,曹操举杯之手顿于空中,心中暗道。
“有趣。先拜师兄,再拜盟主。这份胆色,天下几人有之?”
“……”
帐内众人神态各异,却也都只默然看着。
唯袁术早已按捺不住。
他拍案而起,手指刘备鼻尖,厉声喝道:“大胆织席贩履之徒!”
“盟主与宗正大人在此,你竟敢目无尊长,视若无睹!见盟主为何不拜!”
“来人,给我将这不知礼数的匹夫,叉出去!”
话音落下,袁术身后,上将纪灵应声出列,虎目盯着刘备。
而刘备身后,那黑脸猛将已是豹眼圆睁之态。
手中丈八蛇矛在地上重重一顿。
砰!
一声闷响,青石地砖竟现出一道蛛网裂纹。
“你说谁是织席贩履之徒?!”
声若闷雷,一股凛然杀气自张飞身上散发而出,竟逼得那纪灵亦是下意识倒退半步。
与此同时,关羽丹凤眼微眯,手已按住刀柄。
他径直向前半步,将刘备与楚夜护在身后。
帐内温度骤然冰寒。
在场诸候却面色如常,或饮酒,或拭剑,神色漠然。
刘备缓缓起身,看也未看袁术,而是将目光投向主位二人。
“刘备,拜见盟主,拜见宗正大人。”
不卑不亢,礼数周全。
这番无视之态,让袁术气得脸色涨红。
他将矛头转向刘备身后那默然不语的青衫文士,尖声嗤笑道:
“刘备狂悖,其帐下皆是竖子!”
“本将与盟主商议国事,哪有你一介白身站立的份!”
袁术鼻孔朝天,鄙夷道。
“我且问你,乡野村夫,你有何功绩,敢与我等诸候并列!”
刘备身后,那青衫文士终于缓缓抬头。
“公路将军此言差矣。”
楚夜环视帐内诸候,一字一句道:
“敢问诸君,我等今日会盟于此,是为论出身排座次,还是为讨国贼安天下?”
此问一出,袁术已是语塞。
楚夜不等他回应,继续道:
“若论门第,敢问公路将军,比之汉室宗亲刘虞大人,孰高孰低?”
“若论军功,我主血战邺城,斩蒙特内哥罗渠帅于毒,败张燕主力,算不算尺寸之功?”
他向前一步,直视袁术,厉声道:
“倒是公路将军自会盟以来,寸土未进,寸功未立,又有何面目在此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
楚夜此番话一出,如重锤般砸得袁术面色发紫,却想不出半分反驳字句来。
他张嘴已欲怒斥,却被身后一人按住。
那人纶巾羽扇,眼高于顶,正是袁术帐下谋主杨弘。
他缓步而出,目光落在楚夜身上,皮笑肉不笑。
“久闻楚玄明先生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杨弘虚抬羽扇,笑道。
“只是,弘亦听闻,刘公入主邺城后,虽仁德无双,然府库空虚,米价比洛阳尤甚,已有易子而食之惨状。”
“贵军之仁义,看似救人,却令百姓陷入更深之水火。”
他猛然收扇,直指楚夜。
“我只问一句!”
“刘公这仁德大旗,究竟是万民之甘霖,还是裹尸之麻布?!”
此问,直击七寸!
邺城缺粮,是事实!
张飞闻言,豹眼圆睁,却不知如何反驳。
刘备双拳紧握,面色一沉。
楚夜却忽而一笑,语带赞叹道。
“杨先生此问,足见忧国忧民之心!”
闻言,杨弘和他身后的袁术,俱是一愣。
楚夜环视帐内诸候,朗声道。
“先生所言,邺城之困,确有其事。”
“然,根源何在?”
“在王芬之流酷吏横征暴敛,早已视冀州为私产!”
“在张燕之流荼毒乡里,致使良田荒芜,百姓流离!”
“我主入邺,继承的是一个早已腐烂生蛆的烂摊子!”
楚夜再前一步,直视杨弘双眼。
“我主开仓,为的是救活人。我主施粥,为的是续人命!”
“我主,是在用自己的血,为前任遮掩罪过,为百姓填补疮痍!”
“我主收降卒,安流民,哪一桩,不是在替在座诸公,弥补过失?!”
“我主所行,乃刮骨疗毒!虽有阵痛,却是为了长远计!”
他顿了一顿,声音冷厉。
“先生此问,不问根由,只寻罪责,与那吹毛求疵,颠倒黑白之小人,何异!”
“莫非在先生眼中,见死不救,任由百姓饿殍遍野,尸横于道,方才算得上,真正的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