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末角落里,沮授与审配对坐,面色却无欣喜。
二人交换一眼神,皆是神情凝重。
此时简雍快步上前,对着甄俨深施一礼。
“甄公子高义。”
他话锋一转,愁锁眉头。
“然,远水难解近渴。三百战马,需一月方至。商路重开,沿途打点,亦需时日。”
简雍摊开双手,声音苦涩。
“可城外粥棚,每日耗粮,便达三百石。府库之粮,最多,再撑五日。”
“五日之后,必生大乱。”
此言一出,堂内暖意,瞬间被吹散。
是了。
楚夜之策,乃是开源。
眼下之危,却是断流。
甄俨脸色一白,亦哑口无言。
他甄氏富甲天下不假,但那皆是产业、商货。
绝无可能,凭空变出山一般多的现粮。
审配,霍然起身。
声冷如铁。
“主公安民立碑,是为仁。”
“然,仁义,填不饱肚子。”
他目光横扫堂内,一揖到底。
“请主公下令,向城中大户……强征!”
二字一出,满堂皆惊!
刘备眉头紧锁。
“正平,不可!”
“我等新定邺城,人心未附。如此行事,与酷吏何异?”
审配寸步不让。
“主公!此非妇人之仁时!若流民生乱,动摇根本,悔之晚矣!”
二人正僵持不下。
“报——!”
一亲卫疾步入堂,神色古怪。
“主公,府外有邺城士绅十数人求见。”
“为首者,审荣。”
“先生但说。”
“我刘备,自起兵之日起,走的,何曾不是悬崖峭壁之边!”
堂内气氛骤然一凝。
审荣,乃审配之族侄,邺城大粮商之一。
审配脸色一变,心内已有回避之意。
楚夜却是淡然一笑,对刘备拱手道:
“大哥,让他们进来。”
“我等正愁无粮,或许,他们就是来送枕头的。”
……
片刻后。
审荣引十馀士绅,入堂。
皆衣冠楚楚,气度俨然。
他们对着刘备遥遥一拜,礼数周全,却无半分卑微。
为首的审荣先对自己那位族叔,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而后朝向刘备,高声道:
“我等闻刘公仁义,为流民耗尽府库,实为感佩。”
“今联袂而来,自愿献上万石粮草,解主公燃眉之急!”
万石!
在场尽皆动容。
连刘备,亦不禁露出几分喜色。
他上前亲扶,语气温和。
“诸公高义!备,代邺城万民,谢过!”
审荣却不着痕迹避开,微微一笑道。
“刘公且慢。”
“此粮,我等愿献。”
“只,有一小小的条件。”
楚夜眼帘微抬。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了。
审荣清了清嗓子。
“邺城新定,百废待兴。我等知刘公麾下人才济济,然终究是外来之客,于本地事务,恐有不熟。”
“为助刘公尽快安定冀州,我等斗胆,举荐一批冀州本地的才俊。”
他自袖中,摸出一卷竹简,高高举起。
“恳请刘公,于各县,设督粮官一职,由我等举荐之人担任。”
话音落,张飞已是怒目圆睁。
关羽凤眼一睁,冷哼一声,堂内温度,骤降。
这哪是献粮?
这分明,是索官!
这是要将他们的手,伸进刘备的根基之内。
刘备脸色阴沉。
竹简之上,不下百人。
今日若应。
明日此城,再非他刘备之城。
角落里,沮授目光幽幽,望向审配。
审配脸色铁青,双拳紧握。
他死死盯着那审荣。
一边,是万民活命之粮。
一边,是主公权柄,审氏声名。
此时,楚夜动了。
他缓步上前,接过竹简。
看也不看,反手便递于审配。
“正平先生。”
楚夜声音平静。
“你乃冀州名士,刚正无私之名,夜,早有耳闻。”
“这竹简上所书之人,究竟是冀州才俊,还是酒囊饭袋,想来先生比我等更清楚。”
“此事,关乎主公基业,关乎你审家之名。”
楚夜目光灼灼,直视审配。
“大哥与我,皆信先生。”
“此卷,便由先生,来定夺!”
一瞬间,所有目光,齐聚审配身上。
那个性情刚烈,方才还力主强征的审正南身上。
这,已不仅是一卷竹简。
更是一场,对他审配风骨的终极拷问。
他的族侄审荣脸上已是得意满满。
他算准了自家这位族叔,一生最好名节,最重风骨。
只要以百姓大义相逼,必然让步。
只要让步,他审配便等于亲手将这群士绅,扶入刘备中枢。
审家之名,亦将水涨船高,成为整个邺城最大豪门。
堂外寒风呼啸。
堂内落针可闻。
审配低头看着手中竹简。
冰冷。
却又滚烫。
上面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在冀州盘根错节的家族。
都是他审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党。
审荣见他默而不语,又进一步,躬身道。
“叔父,为邺城计,为百姓计……”
“住口!”
审配霍然抬头。
二字出口,如平地惊雷。
他眼中不见丝毫尤豫,只馀无穷怒火。
“我审正平,一生只知为国尽忠,为民请命!”
“未曾想,我审家门下,竟出你这等,挟万民之食,行要挟之事的奸商!”
审荣脸色一白。
“叔父,你……”
审配未再看他。
转身,对着主位上的刘备,轰然下拜。
双膝跪地,声震梁瓦。
“主公!配识人不明,险为基业,引来豺狼!”
“此,配之罪也!”
言毕,他高举竹简,双手发力。
“咔嚓——”
坚韧的竹简,被他生生拗断。
竹篾刺破掌心,鲜血淋漓。
审核配恍若未觉。
他将断成两截的竹简,狠狠掷于审荣脚下。
“冀州之事,自有我家主公定夺!”
“尔等宵小,有粮便献,无粮便滚!”
“若敢再以民意自居,要挟主公!”
审配缓缓起身,一字一顿,杀气冲天。
“我审配,第一个,斩了你们!”
“好!”
张飞一声大喝,一拳擂在廊柱。
堂上灰尘,簌簌而下。
“这才是我辈丈夫所为!”
十馀名士绅,面如土色,跟跄而退。
他们看着地上断裂的竹简。
再看看满手是血,戟指怒目的审配。
今日,是撞上铁板了。
“走!”
审荣又惊又怒,拂袖便走,撂下狠话。
“好个审正平,背宗弃祖,何其张狂。”
“今日之辱,来日……加倍奉还。”
“刘玄德,无我等之粮,我看你一座邺城,能撑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