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审配与沮授,怀揣着万般复杂的心绪,走出了府邸。
一夜之间,邺城,已然换了天地。
王芬府中的金银,尽数开仓。
城中处处,皆是施粥赈灾之景。
长街尽头,府前广场。
一座崭新的石碑拔地而起,碑上无功德,只二字——【义烈】。
其下,清清楚楚,三行大字。
【并此役捐躯之三百袍泽】
碑前。
那位陈安老妪,领着全家老小,正对碑叩拜。
万千百姓,亦自发而来,焚香而拜。
人群中,甄宓身裹狐裘,跪于其兄之侧。
她一双眸子,只抬头凝望那道挺立如山的身影。
刘备。
却见刘备接过三炷长香,却未入炉,反递给身侧一人。
“甄公子。”
刘备声音沉稳,目光恳切。
“陈、李二公,为护你甄氏血脉而亡。”
“此一炷香,当由你来敬。”
甄俨闻言,悲从中来。
虎目含泪,膝盖一软便要下跪。
却被刘备一只手牢牢扶住。
刘备见甄俨情难自抑,亦不再强求,“也罢,来日方长。今日,这担子,备先替你扛下。”
思及此,他亲自将那三炷香插入炉中。
再转身,面向碑前万人,面向这片百废待兴之土,刘备声如洪钟,振臂一指。
“诸位邺城父老!”
“此碑,便是吾心!”
“自今日起,凡为冀州百姓、为大汉江山流血牺牲者。”
“无论官职高低,出身贵贱。”
“其名,皆刻于此碑。”
“只要我刘备在此一日,碑上之名,便享万民香火一日。”
“与此城,共存不朽。”
碑前,万民叩拜。
恸哭失声。
就在此时。
人群之后,一华服老者出列。
“刘公仁德,我等佩服。”
“然校尉主簿之流,位卑职贱,若立碑府前,恐于礼不合。”
此言落。
百姓哗然,却不敢反驳。
刘备转身。
他看向那老者,平静道。
“先生所言之礼,是朝堂之礼,是门户之礼。”
“而备今日所立之礼——”
他一指那尚在哭泣的陈安老妪,语声骤然拔高,声如洪钟。
“——是人心之礼,是天地之礼!”
“为国尽忠者,不分贵贱!若无此等义士以血肉铺路,何来我等于此安享太平!”
他霍然回首,对身后将士下令。
“传我将令!”
“此碑,立于府前正中!其高,当与府门齐平!”
……
沮授与审配立于远处。
闻听此番话语后,脚步已再难挪动分毫。
良久,审配一声长叹。
“元皓,不必再看了。”
沮授缓缓点头。
“是啊,正平。”
沮授目光悠远,似自语,又似在说与审配听。
“我尝闻袁本初于席间高论,言若得冀州,必使之成天下粮仓。然王芬在时,横征暴敛,他可见之?”
“公孙伯圭亦曾言,若掌幽州,必令胡虏不敢南望。然其麾下严纲之流,贪功好利,他可察之?”
“彼辈口中之天下,不过自家后院。”
“所言之百姓,不过案上筹码。”
沮授心中赞叹:“为无名之辈立碑以告万民……此人所图者,必非一城一地,乃是天下人心!”
审配接口,声线带颤。
“不错。我审正平一生自诩刚正,自谓可为百姓立心。然若昨日易地而处,我亦能为死者立碑乎?”
“或可……然,我绝无此等魄力,将碑立于府前广场,昭告万民!”
“将区区校尉、主簿之名,与己心相连!”
“此非智谋,乃是气魄!”
“这刘玄德的仁义,竟是带着金石之声!”
二人异口同声,声音却已然沙哑。
“天下,再无二人。”
“……”
二人正自感慨,一亲卫行至身前,躬敬一揖。
“二位先生,我家主公有请。”
沮授与审配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该来的,终究要来。
沮授心中暗道:
“我沮授自诩能辨天下英雄,却在此人面前,一再看走眼。也罢,便去听听……”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那愈发高大的刺史府门楣上,心中自语。
“这位刘玄德,究竟欲将冀州,将这天下,带往何处。”
……
刺史府,后堂。
刘备正襟危坐,神色略有不安。
他看向楚夜,低声道:“玄明,此二人乃冀州之魂,国之栋梁,备德行浅薄,恐难令其折服。”
楚夜淡然一笑。
他为刘备斟茶,推至其面前。
“大哥,此二人此来,必考校我等胸中之志。”
“大哥不必刻意,只需坦言相告即可。”
“猛虎咆哮,可慑庸人。”
“欲使麒麟归附,唯以王者之心。”
刘备闻言,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原有之不安,已尽数化去。
“玄明此言甚是,备之心,天地可鉴。”
恰在此时,门外通报。
“主公,沮先生、审先生到。”
……
沮授、审配入堂。
堂内,刘备起身,亲自为二人斟茶,长揖及地。
“备出身微末,德行浅薄,骤然身居高位,诚惶诚恐。”
“冀州百废待兴,百姓嗷嗷待哺,恳请二位先生,教我。”
审配与沮授对视,目中皆有惊色。
以礼相待至此,何曾见过?
沉默一瞬,沮授率先开口。
“刘公虎将如云,军师神算无双,何须问计于我等?”
“我只问一句,刘公如今坐拥邺城,下一步,欲往何处?是与袁本初争锋,还是与公孙伯圭逐鹿?”
楚夜心中忖度:沮公此问,意在测问大哥,所念何事。
他应是想知道,主公是否有远略之能,有争霸天下之志。
他不动声色,静候刘备之决断。
刘备却并未直接回答。
他缓缓端起茶杯,轻轻吹开茶沫。
目光越过二人,转向堂外那片百废待兴的土地。
“备之志,先问苍生,再问鬼神。”
“百姓尚且食不果腹,何谈与天下英雄逐鹿?”
言罢。
他放下茶杯,对楚夜微一颔首。
楚夜会心一笑,将两样东西,推至二人面前。
一张,是官渡行军图。
一张,是曲辕犁制造图。
楚夜缓缓开口。
“兵戈,用于外。”
他指着地图。
“我等之敌,非是袁绍,非是公孙瓒,乃是北方胡虏,是天下狼烟。”
“此图,为的是御强敌于国门之外。”
“政理,用于内。”
他指着图纸。
“此犁,一年之内,可令冀州粮产,翻上一番。届时,人人有饭吃,家家有馀粮。”
“这,便是我大哥还予河北的,朗朗乾坤。”
审配与沮授,目光死死钉在那两件物品上,呼吸急促。
外御强敌,内安黎民……
一个是定国安邦之远略。
一个是富民强兵之根基。
一个仁德如山,一个谋略似海。
此二人,竟是天作之和!
沮授心中早已骇浪滔天。
“我以经天纬地自雄,却只知纸上谈兵。此人已将安内与攘外,政理与兵戈,铺陈得如此分明!”
“昔日我所见诸候,皆是争目前之利,此人却是唯一一个,在为明日之基业播种之人!”
沮授和审配相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激动。
二人站起身,对着刘备,郑重一拜。
“刘公雄才大略,我二人佩服。”
“然则画饼终究不能充饥,我等愿以一年为期,出任门下客卿。”
“不领实职,不受俸禄,只愿在邺城之中,静观刘公施政。”
审配目光一凝,补上一句。
“刘公仁义,足以安民。然,乱世之中,仅凭仁义,或难自保。”
“正平愿拭目以待,看刘公这柄仁义之剑,能否为冀州,乃至为大汉,斩开一条真正的生路!”
闻言,刘备朗声大笑,不以为忤。
“备之所为,天地日月可鉴,一年为期,岂能量我刘玄德之心乎!”
“然,能得二位先生朝夕相处,纵一年,备亦欣喜若狂!”
“备当为二位先生,设宴洗尘!”
刘备大喜于色,正欲专门设宴款待沮授、审配二人。
沮授却微微摆手,神色凝重。
“主公,庆贺不急。我二人既为客卿,当思主公之忧。”
他目光扫过堂外那仍在施粥的兵士。
“立碑易,养民难。邺城府库,怕是已见底了吧?”
刘备闻言,笑容微敛,长叹一声。
“先生法眼,备,正为此事发愁。”
倾刻间,堂中欢愉之气,化为凝重。
楚夜却在此刻淡然一笑,接口道。
“沮先生之忧,亦是我主之忧。”
“然,破局之法,并非不在,而是早已在堂中。”
说罢,楚夜缓缓起身,目光落在甄俨身上。
此刻的甄俨伤势已稳,换了洁净衣衫,眉眼间的哀戚却未散去。
他见楚夜行来,连忙起身行礼:“楚军师……”
楚夜手掌轻按其肩,温声道。
“甄公子,逝者已矣。生者当为家族之未来,重振旗鼓。”
“如今我主已暂代冀州牧之职,甄氏所受之冤屈,必有昭雪之日。”
甄俨闻言,眼中含泪,又要下拜。
“全赖玄德公与军师匡扶……”
楚夜虚扶一把,转了话锋。
“匡扶之道,非止庙堂,更在阡陌。”
“公子可知,夜与令尊初见,虽只一席谈,然夜归去之后,却常常思索一事。”
此言一出,甄俨不由一怔,躬敬道:“愿闻军师高见。”
楚夜缓声开口道:“我思,甄氏富甲一方,然终究困于商贾之名,为何?”
甄俨想起父亲无数次的扼腕长叹,声音不觉苦涩:
“军师一言中的……家父在时,常言:‘商贾虽富,然如无根浮萍,一遇风浪,便有倾复之危’。昨日之祸,便是明证。”
楚夜缓缓点头,“正是。令尊所虑者,亦是夜所思之破局之法。”
“浮萍无根,皆因未遇其土。巨舟无骨,皆因未得其材。”
此言一出,堂内一时皆静。
简雍等人俱是面露不解。
唯沮授、审配二人眼中精光爆射。
二人对视一眼,却是默然无言。
楚夜并未望向他人,而是直视甄俨,沉声道。
“如今,我主便是这艘欲要远航,横渡乱世的巨舟。”
“我军,便是这片能让甄氏扎根,再无人敢轻辱的沃土。”
“昔日我与令尊所约,只谈利。今日我与公子所谈,是共生!”
“我欲与甄家,行一策。”
“名曰,军助商,商养军。”
“我军,为甄氏荡平商路沿途宵小,保其畅通无阻。”
“甄家,为我军重启那一条直通幽、并的万马商路。”
“我要马,良莠不分,越多越好。”
“钱款,先以王芬逆产抵充,不足之数,日后以战利、税赋清偿。”
他看着甄俨那张尚显稚嫩的脸,声音渐沉。
“甄公子,可愿助主公,铸一支无敌铁骑?”
“届时,以此铁骑横行河北,教天下再无人敢欺你甄氏分毫。”
一番话,如洪钟大吕,震得甄俨心头狂震。
这已非简单的报恩。
父亲在日,所思所虑,不过是保甄氏富贵平安。
然眼前此策,却是要将甄氏这商贾之家,与一方霸业,彻底血脉相连!
这不只是刘备的雄图霸业。
此事若成,便是他甄氏的一条登天之路!
甄俨再无半点迟疑,俯身下拜,长揖及地。
“俨,愿为主公与军师,效死!”
“三日之内,商路必通。”
“一月之内,首批三百战马,必至治下!”
一诺千金!
满堂愁云,一扫而空。
张飞抚掌大笑,关羽亦是抚髯颔首。
大事,定矣。
而在此刻,楚夜脑中,提示音才恰合时宜地响起。
【叮!】
【姓名】:甄俨
【天命】:万马商路(未觉醒)——驼铃响彻幽并路,千金散尽换龙驹。
【憾】:生长于豪富之家,空有经商之才,却困于门户之见,为人所轻。
【愿】:重振甄氏门楣,助明主铸就无敌铁骑,使族人再不受颠沛流离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