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坞堡内,密室。
闻听举城撤离消息后,王澈早已暴跳如雷:
“叔父!我们凭什么听他的?上次交出金银田契已是奇耻大辱,现在还要我们烧掉祖宅,跟他进山当野人?我王家百年基业,岂能毁于一旦!”
王凌脸色阴沉,内心挣扎万分。
之前的张牛角之战,他已见识过赵云神勇和楚夜智谋,仍旧心有畏惧。
但他更清楚,离开广昌的田地和坞堡,王家就彻底失去了根基,沦为刘备的附庸,再无翻身可能。
于密室中来回踱步,最终他还是下定决心。
“张燕大军压境,刘备自顾不暇,他不敢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对我们用兵!
“我们只需紧闭坞堡,拒不执行命令。”
“等他与那蒙特内哥罗贼张燕斗个两败俱伤,我等再出来收拾残局,广昌依旧是我王家的!”
……
广昌县衙,议事厅内。
斥候传来消息后,张飞已是心中怒起,直骂道。
“王家老儿莫非欲在找死?!”
“四弟,与俺五百兵马,这就去踏平他坞堡!”
楚夜摇头。
“三哥,大军开拔在即,来不及攻城了。”
“杀鸡当用宰牛刀,方才能儆猴。”
他转身下令。
“传赵云将军,领两百白马义从,去请王家赴死。”
“天亮前,我要王凌、王澈叔侄的首级,挂在王家坞堡门上。”
“……”
一旁,刘备阖紧双目,未发一言。
……
长夜。
大军无声西向,导入关外风雪。
队列肃穆,近者摒息无话。
城东,王氏坞堡。
堡门崩裂、焦黑。
滚滚黑烟,翻涌而起。
坞堡高台之上,巨幡飘扬。
数丈高杆顶端,赫然悬两颗首级。
眼眦尽裂,死不暝目。
正是广昌郡守王凌,其侄王澈。
朔风盘旋,首级忽尔摇晃。
发丝飞舞。
……
队伍末尾。
几个小族主,尤带不甘。
他们忽见坞堡景象。
人人顿身僵硬,面上血色尽褪。
族主纷纷低声厉喝族人。
足下疾行,一言不发。
队伍加速,急追前队。
人群里,一垂髫小童,拽母亲衣角,回头望去。
身后,火光冲天。
“阿娘……家……”
“为何,要烧屋了?”
孩童之问,如针刺耳。
“……”
刘备勒马,回望火城。
城中哭声隐隐。
声音并非来自世家豪右,却是那些分得薄田的百姓。
一个头发花白的授田老农,不顾拦阻,冲到刘备马前噗通跪下。
他没有哭嚎,只是抬起布满沟壑的脸,眼中尽是茫然。
“刘公,您给了俺们田,俺们信您。”
“您说要带俺们活命,俺们也信您。”
“可您……为何要烧了俺们的田,烧了俺们的家?”
老农的声音沙哑干涩,没有丝毫怨恨,只有倾尽所有信任后,彻骨的茫然。
“没了家……俺们……还算人吗?”
这一问,比千夫所指更重。
刘备只觉眼前一黑,胸中块垒压得他几欲坠马。
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手中缰绳几乎被他捏断。
“刘玄德!”
这时,一声悲呼,泣血裂帛,自队伍前方传来。
本地豪绅赵康,率数十家主,扑通跪于刘备马前。
他双手死扣马镫,老泪纵横。
“刘公,你究竟要带我等往何处去?”
“我赵家百年基业,良田千亩,岂能说弃便弃。”
“入了那穷山恶水,与山野蛮夷何异!”
“此举与杀我等,又有何异!”
赵康声嘶力竭。
“刘公三思!”
“我等愿倾尽家财,助公与蒙特内哥罗贼死战,断不愿入山为寇!”
身后数十家主,哭声震天。
刘备垂目,眼中闪过不忍。
话到嘴边,却未说出。
此刻。
一名亲卫悄然来到楚夜马前,低语。
“军师,赵家末尾有辆柴车,车夫神色有异,车辙过深,似载重物。”
楚夜闻言,面色如常,只微微点头。
风雪中,他打马上前,笑意温和。
“赵家主说的哪里话,皆为活命,何谈山寇?”
赵康一见楚夜,如见救星,连连叩首。
“军师明鉴!非我等不愿随刘公,实乃故土难离啊!”
楚夜点头,目光若有若无,瞟向车队末尾。
“故土难离,人之常情。”
他话锋一转。
“只是入山路险,各家所携带的重器,楚某实在放心不下。”
“譬如那青铜鼎、精铁器之类,最是沉重,若是路上坏了车轴,岂不可惜?”
赵康额头,冷汗乍现。
“军师多虑,不过些许不值钱的笨重家伙……”
楚夜的笑意更浓。
“哦?既是笨重之物,想来是压箱底的宝贝。”
“也罢,为保万全,我这便遣亲卫,为赵家主的宝车加固一番。”
“如何?”
闻言。
赵康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完了!事已败露!
那车中非是金银,而是埋伏甲士、暗藏兵刃,还有与张燕约定信物……
他强作镇定,面露苦笑。
“军师说笑了……不过区区柴车……何劳军士动手……”
楚夜却不再看他,只对身后一名亲卫淡然下令。
“去,帮赵家主把车里的宝贝搬出来。”
“喏!”
那亲卫领命,领着十数名甲士径直走向那辆柴车。
周围赵家家丁根本不敢拦截,只能眼睁睁看着。
赵康等人已是瘫软在地,浑身战栗,想要夺命而逃,却被周围甲士冰冷眼神和腰间环首刀所慑,只能原地等死。
很快,去搜查的亲卫头领回来了,他单膝跪地,朗声道:
“禀主公、军师!车中搜出甲胄五十套,马刀五十柄!”
“更有……蒙特内哥罗贼的传信令箭!”
刘备闻言,执缰之手青筋毕露。
楚夜却面色如常,似是早有预料。
他纵马再前一步。
马蹄,恰恰踏住赵康袍角。
他居高临下,俯瞰着此辈,言声再无暖意。
“赵康。”
“我许天下人,人人有其田。”
“你眼中,却只有你赵家之田。”
他随即转向刘备,长揖及地,言辞铿锵。
“主公,行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前路多虎狼,身后,岂能再留豺狗!”
刘备闻言,执缰之手青筋毕露。
他缓缓闭上双眼,风雪扑面,寒意刺骨,却不及心中半分冰冷。
“我刘备,自涿县起兵,所求为何?”
“为的是这万千生民,不再流离失所。”
“可今日,我却要在我庇护的百姓面前,屠戮同是汉家苗裔之人……”
“烧田,已失其信。今日再添杀戮,我与那残暴国贼,又有何异?”
“玄明……这便是你说的菩萨心肠前的雷霆手段么?”
“这条路……当真要踏着自己人的血骨前行?!”
刘备猛然睁眼,眼中已再无尤豫之色。
他翻身下马,未去看那瘫软如泥的赵康,而是径直走向先前授田的老农。
一时间,万人瞠目。
只见刘备对那老农深深一揖。
他手指身后那瑟瑟发抖的世家豪强。
“今日之后,或有人骂我刘备,是屠夫,是山贼。”
“备,皆受之。”
“但备可对天起誓,今日所流之血,皆为护我广昌万民而流!”
刘备目光扫过队伍里每一个百姓。
“备只问一句。”
“前路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可还有人,愿信我刘备一次?”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
风雪中,那老农浑浊双眼看着刘备,看着他眼中未干泪痕,看着他紧握双拳。
老农缓缓跪下,对着刘备,重重叩首。
“老朽信刘公!”
他这一跪,身后成百上千的百姓,黑压压跪倒一片。
“我等,愿随刘公赴死!”
“愿随刘公赴死!”
呼声震天,盖过风雪。
刘备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转身,重新上马。
再看向赵康等人时,眼中已是一片寒霜。
“……斩!”
一字落定。
寒芒一闪。
关羽手中青龙刀,不曾出鞘。
只刀柄一横,便扫断数人脖颈。
手起。
人头落。
热血泼洒,融尽霜雪。
数十颗头颅滚落在地,双目圆睁。
哭声,戛然而止。
馀下的豪强,禁若寒蝉。
方才的怨怼哭诉,尽皆失声。
稚童欲哭,被母亲死死捂住口鼻。
万籁俱寂中,刘备开口。
“前行。”
无人迟疑。
队伍绕过尚温的无头尸骸,再度前行。
数万人的迁徙。
只闻脚步声,与风雪呼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