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大喜于色。
他亲手将田畴扶起,双手紧握其臂,眼中热泪未干。
“先生请上座!”
他再将田畴按上客席首位。
这一次,田畴未再拒绝。
只是眼框,微红。
堂内众人见状,皆心有所感。
张飞将最后一块炙肉塞进嘴里,含糊喊道:
“田先生好计!来,干了这碗!明日俺就去烧他娘的粮草!”
他举起酒碗。
杜远、简雍等人亦纷纷举碗附和。
“干!”
忽地。
关羽长髯微动。
半阖的凤眼,缓缓睁开。
他目光落在沙盘,语声低沉:
“子泰先生奇袭粮道之计策虽好,然,我军精锐尽出,城中皆为新卒,眭固若全力来攻,广昌危矣。”
此言一出,堂内热烈霎时凝滞。
简雍亦是收起折扇,面露忧色。
“二将军所言极是。奇袭之兵,往返至少十日。十日之内,城若被破,我等便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田畴眉头紧锁。
他亦知此计之险,然别无他法。
刘备脸上的喜色缓缓褪去,眉头再次拧紧。
众人这才意识到,田畴的计策是一步险棋,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就在堂内再次陷入沉寂之时。
他走到沙盘前,迎着众人凝重的目光。
“二哥与宪和所虑,确为死穴。”
“要想破此局,田先生的计策,还需改动一字……”
他伸出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抹去了代表广昌的黑色棋子。
“非是烧,而是弃!”
堂内瞬静。
“什么?!”
张飞当先而起。
“四弟,你喝多了不是?!广昌是我等好不容易得来的基业,是大哥心心念念能让百姓安生的地方!你说弃就弃?!”
他几步冲至楚夜面前,豹眼环瞪道:
“那些跟着咱们的百姓怎么办?!”
“那些刚分到田地的老弱怎么办?!”
“俺老张的这条命是大哥的,死不足惜!可他们的命呢?”
简雍摇扇之手一顿,亦是面露不解:“玄明,此计何解?”
迎着众人困惑目光,楚夜走到沙盘前。
他伸手,一把抹去代表广昌的黑色棋子。
此举,令众人皆惊。
“大哥,诸位。”
“张燕所求,无非钱、粮、人口。”
“他要城,我等便让他得一座空城。”
楚夜手指重重划向太行山脉。
“真正的城墙,非在土石,而在山川!”
“我等携全城军民,退入太行。田先生熟知地形,可为我等觅一处易守难攻之地,以为根基。”
“对外,可依山险,不断袭扰其补给,令其疲于奔命,此为坚壁。”
“对内,开垦梯田,冶炼矿石,打造兵甲,积蓄力量,此为清野。”
楚夜抬头,环顾诸人。
“张燕十万之众,耗费何其巨大!”
“他入主一座空城,劫掠无所获,粮道又为我等所扰,不出两月,必生内乱!”
“届时,他退,我军便可乘胜追击!”
“他若敢深入太行与我等决战……”
楚夜冷笑一声。
“那便是自寻死路!”
一席话说完,堂内针落可闻。
田畴望着楚夜,眼中从震惊,化作钦佩。
他起身,对着楚夜长揖及地。
“玄明军师之策,胜畴百倍!畴,拜服!”
楚夜亲手将他扶起,脸上却无半分得意之色。
他看着田畴,认真问道:
“子泰先生,弃城退守,我只问你一句。”
“广昌的百姓,可愿随我等入山?”
田畴闻言,身形一震。
他这才明白,自己与眼前这位军师的差距在哪里。
他看到的是计谋,而楚夜看到的,是计策背后的人心。
田畴再度对着楚夜,深深一揖。
“军师放心。”
“我主玄德公之仁义,早已深入人心。”
“莫说退入太行,便是赴汤蹈蹈火,广昌万民,亦万死不辞!”
听到此言,刘备一拍桌案,沙盘上的棋子亦被震得跳起。
他环视众人,朗声道:
“好!有子泰此言,有玄明此计!”
“就让他张燕,来取这座空城!”
“我等,便在山中,为他备上一座十万人的大坟!”
话音落定,众人皆是无言。
楚夜看得分明。
刘备眼底,那一抹愁绪始终未曾消解。
……
夜。
城头。
刘备遥望万家灯火,一言不发。
从涿县祖业,到安喜官印……
我刘备一路走来,竟是在不断放弃,不断割舍么?
恩师教我行王道,救苍生。
可这条路,却要先将自己的子民,亲手推入深渊?
若此路不通。
我刘备,便是千古罪人。
背负这千钧之罪,我,当真能行至终点?
他想到那些刚刚分得田亩的黔首。
想到他们拿到田契时,眼中亮起的光。
身后脚步声忽而响起。
是楚夜。
“玄明。”
刘备未曾回头。
“你说,我刘备。”
“是不是要将他们捧起的希望,再亲手碾碎。”
楚夜不答,只说:“大哥,此为破而后立。”
刘备微微点头。
“我知。”
“此罪,我一人担之。”
……
三日之内,广昌城动。
简雍双目赤红,不眠不休。
全城人口户籍,物资钱粮,尽数列册,规划迁徙。
匠作坊内,炉火三日不熄。
所有农具铁器,尽数溶铸,以为车轴。
屯田卒出营,收割所有青苗。
以为马料,亦为干粮。
……
数日准备后。
高台之上,刘备声传四野。
“贼寇将至!”
“城,守不住了。”
“今日,我欲引诸位……入死地而后生!”
台下,鸦雀无声。
一老农出列,正是那日第一个接过田契之人。
他跪于台前,手攥田契。
“刘公,俺们信你。”
“可这田地,头一茬庄稼才刚种下啊。”
他身后,有妇人啜泣。
皆是不舍。
刘备翻身下马,行至老农身前,亲自扶起。
他解下佩剑,双手奉于老农。
“老丈。”
“我若食言,致使乡亲们枉死于野……”
“便以此剑,取我头颅,以谢万民!”
老农不接,只定定看着刘备双眼。
那是一双熬出无数血丝的眼。
他推开利剑,伏地,叩首。
“刘公与我新生!”
“我这条老命,便是刘公的!”
他再叩首,声嘶力竭。
“万死不辞!”
死寂之中,忽有一声高呼。
“万死不辞!”
而后,声浪滔天。
“愿随刘公,万死不辞!”
“吾等皆愿随刘公,万死不辞!”
……
田畴立于台下,风雪满面,恍若未觉。
他心中只有一念。
赌对了。
我田畴此生,终是赌对了!
此人眼中,非一城一地之得失,亦非区区士卒之存亡。
他看到的,是那黄土之上的万千生民!
都笑他妇人之仁。
今日方知,这,才是真正的王者之心!
此人可与百姓同死。
此人可将性命,交予万民。
这天下,除他刘备,还有何人!
张燕势大,不过流寇。
袁绍名高,亦为冢虎。
唯独此人,能聚天下之心!
田畴此生……
得遇明主矣!
……
万民呼声震天。
楚夜默立于高台一角,风雪吹动青衫。
身旁,传来简雍的声音,声线难掩颤斗。
“玄明……”
“我等的粮草,就算加之暗中所存。”
“最多……也只够三万军民,食二十日。”
楚夜身形未动。
他的目光越过台下那一张张炽热的脸,望向太行山脉的更深处。
口中只平静吐出二字。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