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王氏坞堡。
王凌摔碎酒杯。
“欺人太甚!”
他看着田亩清单,每一笔,皆如割肉。
其侄王澈愤然道:“叔父!那刘备明日还要募兵!佃户若尽数从军,何人耕田?”
王凌目露凶光。
“他要脸面,自称汉臣。”
“我便与他讲一讲大汉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些泥腿子,所欠田租,一分不能少!
他叫来心腹。
“明日,你去募兵台前。”
“给我把场子,搅了!”
“我倒要看看,他刘备是要虚名,还是要那些新卒!”
……
次日,广昌,东门校场。
校场之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新立的募兵台前,三列长队,不见其尾。
刘备走上高台,看着下方黑压压的人头,看着那一双双希冀、敬畏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身后,楚夜递上一份名册。
“大哥。”
“三千青壮,皆已在列。”
“昨日,他们是民。”
“今日起,他们是兵。”
刘备接过那沉重的竹简,象是接过三千条性命,及其背后三千户家。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
忽然,人群外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带着十几个家丁,气势汹汹挤了进来,直冲募兵台。
“不能募!”
那管事指着队列最前的一个壮汉,对刘备喊道。
“玄德公!此人是我王家的佃户,还欠着我家老爷三十石租子!他要是当兵,租子谁来还!”
此言一出,队中骚然。
不少排队的青壮,皆不自觉低下头去。
他们中许多人,都与这壮汉一般,和原来的大户,有着不清不楚的帐目。
高台之上,刘备一时陷入两难。
于情,他欲护佑百姓。
于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刘备扫视台下。
那一张张脸上,尽是期盼。
刚分的田亩,刚见的青天。
转眼,便要被旧日规矩,夺了回去。
庇护此人,便是与广昌所有世家为敌。
新政,再难推行。
若就此退让,身后三千新卒,会如何看我?
这刚刚立起的威信,又算什么?
刘备的目光,落在那名壮汉身上。
退一步,尽失人心。
进一步,则失安寰。
刘备的手按住腰间剑柄,青筋暴起。
就在他举棋不定之际,楚夜上前一步,走至台前。
“你是哪个王家的人?”
那管事脖子一梗。
“城东,王老太爷家!”
“好。”
楚夜点头。
“我这里,也有一笔帐。”
楚夜将一卷竹简,啪一声,摔在募兵台上。
“城东王氏,欺上瞒下,隐田五百亩,五年偷逃赋税,黄金逾千两!”
“按我大汉律,”
楚夜俯身,直视那管事。
“当,斩!”
那管事闻言,浑身一颤,冷汗当即遍布额头。
双股战战,几欲瘫倒。
楚夜收起竹简,轻轻拍了拍。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
“往事,念其为本地乡绅,可既往不咎。”
“从今日起,谁敢再拿旧帐,为难我大哥麾下一兵一卒……”
楚夜环视众人,其声冷寒如冰道。
“我,便亲自登门,与他算一算他家祖上三代的帐!”
楚夜再瞥了一眼摊在地上颤巍的管事。
“另外,回去告诉你家主子。”
“明日午时之前,若看不到他亲自将千两黄金送到我军营中,为我大哥的将士们添置冬衣……”
“午时之后,我便亲自登门去取。”
那管事闻言顿时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楚夜却看也不看他,转身从张飞手中接过那根一丈馀长的丈八蛇矛。
他将蛇矛重重往地上一顿!
石板迸裂。
而后,楚夜再看向台下,声音响彻整个校场。
“还有谁,有帐要算?”
“我楚玄明,今日,一并接了!”
“哦————!”
台下静默一瞬,继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之前被指认的壮汉,此刻更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高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痛快!”
张飞大步走来,一拳擂在楚夜肩头,震得他身形一晃。
“四弟!你这手,比俺老张的蛇矛还利索!”
“就该这么治这帮腌臜泼才!”
“三哥过誉……”
楚夜龇了龇牙,揉了揉肩膀,脸上却带着笑意。
“三哥这一拳,要是搁一年前,我这骨头就得散架了。如今,倒也还撑得住。”
赵云望着台下涌动的人潮,亦是目露欣慰。
“民心可用,兵源不绝,主公大业可期。”
唯有关羽抚着长髯,面色凝重。
那双丹凤眼微眯,目光越过欢呼人群,落在那几个面色不善的坞堡管事身上。
只听他沉声道:“大哥。今日,不过是扬汤止沸。”
“广昌坞堡林立,那些大户不过是暂时蛰伏。”
闻言,方才还颇为火热的气氛,瞬间一凝。
楚夜上前一步,正色道:
“大哥,三千新卒,民心可用。”
“然,世家坐大,皆附骨之疽也。”
“我军一旦离城,此辈必反!”
刘备目光未离开台下诸多新卒。
但他手中兵册却已牢牢紧握。
“云长,玄明,尔等所言,备,岂能不知。”
“欲复汉室,必行光武旧事!”
刘备壑然转身,面对楚夜等人。
那双仁德之目,此刻尽显杀意凛然。
“凡挡大汉者,皆为国贼!”
“对付国贼,当用雷霆手段!”
……
当晚。
广昌城东,王家堡内密室。
那管事面露惊惧,一字不差地将楚夜的话复述了一遍。
啪!
王凌狠狠一掌拍在身前。
紫檀木案霎时四分五裂。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王凌在密室中来回踱步,直感五内俱焚。
“千两黄金,他如何不去抢!”
一旁,王澈上前一步。
“叔父,何惧之有!”
“他刘备不过数千兵马,我王家坞堡亦有部曲千人,粮草足以支用一年!”
“紧闭堡门,他刘备又能奈我何?”
“不若与他拼了!”
“拼?”
王凌骤然回头,厉声道。
“拿什么拼?”
“拿你的命,还是拿我王家五百口的命!”
他手一指广昌县衙方向。
“那赵子龙匹马入千军,阵斩张牛角,人头尚悬在辕门之上!”
“那张翼德力能扛鼎,一矛之下,青石皆碎!”
“此二人,皆万夫不当之勇!”
王凌话音一沉。
“最可怖的……”
“是那个楚夜。”
“此人端坐县衙,便算尽我王家五年税帐,分毫不差。”
“此等鬼神莫测之能,你又如何去斗?!”
王澈面色惨白,禁若寒蝉,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难道,我等就只能乖乖献出千两黄金么……”
闻言,王凌颓然坐倒。
“千两黄金,自是割肉剜心。”
“可若不给……”
“他明日登门来取的,便不只是黄金了。”
“而是我王凌的,项上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