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远抱拳,领命而去。
帐外,降卒营早已得讯,一片鼎沸。
及至杜远当真抬来一箱箱铜钱,按名册一一发放时。
整个营地,彻底炸开了锅。
一名脸上带疤的老卒,颤斗着接过赏钱。
“当真发钱,不欺我等?”
他一脸不敢置信,口中则喃喃自语。
“刘主公,果真仁义!与那盘剥我等的张瑞,真乃云泥之别!”
旁边一个年轻士卒,更是双膝一软,跪伏于地。
他朝向中军大帐,咚咚咚,连叩三响。
……
午后。
真定县衙,后堂。
上好的茶,入口却苦。
真定县令王普,此刻只觉如坐针毯。
他对面,刘备从容品茗,气定神闲。
左手侧,简雍轻摇羽扇,闭目养神。
右手侧,楚夜端坐如山,神色淡然。
其身后,赵云环臂按剑,眸光似电。
刘备不言。
楚夜不语。
赵云不动。
堂中死寂。
王普连呼吸也小心翼翼。
冷汗不断自他额角滑落。
许久。
刘备放下茶盏。
“啪。”
一声轻响。
王普心头猛然一紧。
“王县令。”
刘备开口,其声平和。
“备,不日将北上幽州。”
“城外张家堡,千馀流民家眷,八百降卒,多是妇孺,难以远行。”
“备已命部将杜远,率部镇守此地,妥为安置。”
刘备顿了一顿,望着王普双眼,态度真诚。
“此地钱粮,已足支一年用度,县令不必忧心。”
“此后,真定安靖,便由杜远一力担之。”
此言一出,王普却是脸色煞白。
名为安置,实为驻军。
这还是要打着鸠占鹊巢之歹念!
正当王普思考应当如何婉拒,又不惹怒对方之时,刘备复又开口。
“备,尚有一事,欲与县令商榷。”
他目光望向左侧简雍。
简雍会意,踏前一步。
他自袖中取出一物,置于桌案之上。
那是一枚铜印。
上刻三字:安喜尉。
“我军奉命北上,然安喜不可一日无主。”
“我家主公,举贤不避亲。欲举荐王公,暂代安喜县令一职。不知王公,意下如何?”
“啊,这这这……”
王普望着那枚铜印,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简雍见他神色变幻,笑道:
“哦,对了,我等此去幽州,简某与中山张世平张大掌柜相善。
他言道,幽州与冀州商路已固,届时必会加大与安喜、真定二地通商往来。
王公若能打理好安喜商事,其中之利,自是丰厚。”
王普心头狂喜,起身便欲应承。
然耳边,又响起一个声音。
“王县令。”
楚夜放下茶盏,语气平淡。
“安喜的百姓,是我主公的百姓。商路,是我军打通的商路。钱,是我等兄弟们用命换来的钱。”
“你替我等持家,我等自会予你应得的酬劳。”
“然则,你若敢将酬劳,视作自家产业……”
其目光如剑,直刺王普心底。
“我敢担保,下一个悬于真定城头的,便是你的人头。”
闻言,王普吓得一个哆嗦,噗通跪倒,叩首不止。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愿为玄德公效死!”
……
三日后,真定城外。
大军默然开拔,踏上北去官道。
刘备勒马,回望高大的城郭。
城楼之上。
新换上的公孙瓒白马旗,正迎风猎猎。
王普立于一众乡绅之前,对着城下渐行渐远的军阵,高声拱手作揖。
“玄德公好走,真定百姓,必感念公之恩德!”
身后一名乡绅捻须轻笑:
“王公,过矣。人既已走,我等生意照旧。”
王普回身瞪了他一眼,腰杆却不自觉挺直了几分。
……
不远处的张家堡坞墙上。
杜远望着那面陌生的白马旗,一言不发。
他伸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刀鞘空空,一如他此刻之心。
身旁一名老卒嘟囔道:“这新旗,怎生如此碍眼。”
……
城楼之下。
刘备收回目光,正欲下令。
却见官道两侧,不知何时,已聚满了黑压压的百姓。
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挤出人群,双手紧捂胸口,奔至刘备马前,方小心翼翼摊开手心。
一枚煮熟的鸡子,尚有馀温。
“将军,予你。”
他踮起脚尖,手臂伸得笔直。
刘备翻身下马。
他认出此乃那日施粥时的孩童,如今气色已然好了许多。
其母立于人后,以袖掩口,强忍哽咽。
刘备的手越过鸡子,轻按在孩童枯发之上。
“留着,自个儿吃。”
狗娃却执拗地举着鸡子,小脸肃然:“将军吃。”
刘备柔声问:“为何要予将军吃?”
狗娃眨着眼:“娘说,吃了鸡子,方有力气。将军有力气,便能多杀坏人。杀光了坏人……我爹爹就能回家了。”
刘备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望见那妇人猛地捂住嘴,肩头剧烈耸动。
这孩子所盼的,并非是他,而是一个再也回不来的父亲。
再环顾周遭,那无数张脸上,皆是同样的惶惑与期盼。
他们怕自己走了,这世道,便又要开始吃人。
刘备深吸一口气,接过那枚温热的鸡子。
而后,他当着一城百姓之面,细细剥开,分作两半。
一半,塞回狗娃手中。
另一半,则被他一口吞下。
刘备起身,环视众人,抱拳拱手,长揖及地。
再起身时,他已翻身上马,勒紧缰绳,再不回顾。
大军默然前行,马蹄踏碎一城死寂。
狗娃手里捏着半枚鸡子,望着刘备的背影消失在官道尽头,忽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刘叔父……你何时回还啊……”
哭声撞在城墙之上,复又弹回,散入风中。
……
大军徐行十里。
张飞策马追上刘备。
“大哥,莫再想了。”
刘备眼圈尚红。
“等咱们打回来,必还他们一个太平世道”
他正欲再言。
驾!驾!驾!
身后,马蹄声急。
一支商队,车轮滚滚,碾尘而来。
为首商人,滚鞍下马,跪于刘备马前。
“玄德公,留步!”
来人是中山大商,张世平。
刘备一愣。
“张公何为?”
张世平起身,指向身后几十辆大车。
“去右北平,万里迢迢,军中断粮,万万不可。”
“我等幽冀十三商号,凑得粮三千石,精铁五百斤,为玄德公壮行!”
刘备大惊。
“使不得!我已非真定县令,何敢受此大礼!”
张世平哈哈大笑。
“玄德公此言差矣。”
他指向来时路。
“我等行商,见过屠城之将,见过刮地之官。”
“却从未见过,哪支兵马离去,阖城百姓挥泪相送数十里。”
张世平神情一肃。
“人心向背,乃天下最值钱的生意。”
“今日送粮,非是赠礼。”
“是为我等的身家性命,投一笔长远买卖!”
“不可……”
刘备尚欲推辞。
楚夜已驱马上前,对张世平拱手。
“张公高义,我替大哥与全军谢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却瞟向道旁密林。
“不过,张公这份大礼。”
楚夜笑了笑。
“怕是有人,不想让我等安稳收下。”
话音刚落。
刘备与张世平,脸色皆变。
楚夜不急不缓,自怀中取出一块玉佩。
甄家玉佩。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林子,扬声道。
“跟了一路,不累么。”
“回去告知甄家能做主之人。”
“想一同发财,便派个会说话的来。”
“想玩阴的……”
话音刚落。
嗖!
赵云弯弓搭箭,箭矢破空,嗖一声,击中林中一棵大树。
枯叶簌簌而落。
“下一次,射的可就不是树了。”
林中,死寂无声。
片刻之后,几道黑影悄然退去。
张世平冷汗,刷一下便流了下来。
刘备看着楚夜,把推辞之言,悉数咽回肚中。
他转向张世平,郑重一拜。
“张公此恩,刘备,永世不忘。”
商队导入大军,车轮滚滚,继续北上。
人心已得。
钱粮已足。
此去幽州,如龙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