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东厢房。
第三个进来的是陈府管家,他身着靛青素面交领袍,袖口因常年拨打算盘磨出三道深浅不一的纹路,左肩补着菱形靛蓝绸布。
看上去象是个节俭性子。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鹰钩鼻两侧垂着两道八字纹,眼窝深陷腮骨横突,显现出精明之相。
他弓着腰,步伐缓慢沉重,腰带上悬着一串包浆铜钥匙。
陈少康给他的权力似乎不小。
“陈管家,坐吧。”
“回大人的话,老奴站着听就够了,大人有何疑问,老奴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管家客气了,我也不过是例行公事,用不着如此拘谨。”
梁贵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上前伸手想要搀扶他坐下,却被陈管家避开了。
梁贵有意淡化自己的身份,没想到起了反作用。
锦衣卫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犬,哪有这样的邻家少年?
这种如沐春风春风化雨的感觉反而更让他畏惧。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老奴地位卑微身老体衰,幸得陈大人垂怜,才有一份饭吃,过上如今这般衣食无忧的生活。”
“如今陈大人西去,老奴心中痛楚如滔滔江水奔流不绝。”
“若恩公真是为奸人所害,老奴对天发誓,纵是踏黄泉落九霄,穷尽所能也要帮大人将其绳之以法。”
陈管家这番举动可以说情真意切,情感充沛,赵小玉也被他的表现深深打动,几欲垂泪。
见梁贵无动于衷,赵小玉只道他铁石心肠,冷冰冰如同一尊石象。眼见陈管家还要磕头,梁贵终于是忍耐不住了,跟着号啕出声。
“陈少卿日夜操劳忠君爱国之心炙如烈火,如今逝去实乃朝廷一大憾事。”
他一边抬起袖子擦了擦不知是否存在的眼泪,一边示意赵小玉将管家扶起来。
叫他来可不是为了听他哭丧的。陈管家接过梁贵递来的手帕,将涕泪擦拭干净,总算渐渐冷静了下来。
梁贵注意到他右手中指上被磨平的茧子,揶揄道。
“陈管家,陈府每日的事务不少吧。”
管家只当梁贵是在赞赏,一脸谦逊。
“陈府十几个仆人,大多是奴籍,洗衣做饭看门打扫都有专人负责。”
“老奴身为管家,更多的是为主子调教些不开眼的小子,告诉他们什么是规矩。”
“偶尔替主人跑跑腿,接待接待外宾之类。”
“外宾?那你可有的忙吧?”
梁贵一脸关切。
“那倒不是,老爷性情冷淡,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宴请些亲戚朋友,平日上门的也只有些毛遂自荐的穷酸秀才,连同僚都很少见。”
陈管家撇了撇嘴,不以为意。这句话倒把梁贵逗笑了,常言道丞相府前看门客胜过九品芝麻官,果真不假。
“陈少卿确实不同常人,冲他包容帐房先生吃回扣这件事,就可见其气度非凡。”
“吃回扣?”
陈管家一下子警觉起来,佝偻的背都变直了。
“是啊,两位姨娘说的,怎么?难道你没与他对过帐?”
“不,我们陈府可没有帐房先生,平日的帐都是文书记得。”
房间内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赵小玉哈哈笑起来。
“读书人心眼多很正常,天下也没有不糟塌谷物的耕牛。”
“我想陈管家不会与文书一起占主家的便宜吧。”
陈管家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嘴边胡须鬓毛直立。
“帐目都是下人自买办处得来的,我只是偶尔核对一二,况且每个月主子都会查对出入。”
“如何能够作假。”
“一句玩笑罢了,管家你莫较真。”
梁贵站起身来,背对着二人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又给二人各添了一杯,不动声色的岔开话题。
“你家老爷可有心悸的旧疾?”接过水,管家的脸色缓和了些,重新坐了下来。
“恩,你这么一说,好象是有过。”
“大概是在一个月前,吞了金丹之后。”
“金丹?”
梁贵眉毛微抬。
管家一怔,拍了拍脑袋,有些懊恼。
“我早和老爷说过,金丹神妙不可多服,需要循序渐进。”
“他早晨总是胸痛头晕耳鸣,想来就是丹效发作效力过强。”
管家一脸庄重,还在胸前比了个道家手势,显然对所谓的金丹深信不疑。
“何处求的?他日我也试试。”
梁贵眼睛微睁,递过笔墨。
“城外的玄玉宫,观主亲自求的。”
管家接过纸笔,不假思索的写上“玄玉宫”三个大字,只不过他似乎很久没动笔了,字迹有些歪斜。
“那金丹必须早晨吞服吗?”
“不不不,最好是睡前服用,这样才能借夜间玄阴之气中和金丹纯阳之力。”
陈管家说的起劲,煞有其事,仿佛自己亲眼见过一般。
“只不过老爷急于求成,每每在早晨多服。”
赵小玉当真信了这黄老之说,有些惋惜。
“这仙哪里是这么好成的,实得要经年累月的修炼才是。”
刚说完,他仿佛又想到了什么,一脸见了鬼的样子。
“你们说,这陈老爷,该不会成仙了吧。”
梁贵一敲他的脑瓜,有些无语。
“莫一敬年纪也不小了,天天在酒中修行,你见他成仙了吗?”
赵小玉居然沉思了起来,似乎在思考莫一敬飞仙的可能性。
见话题被完全带偏,梁贵也不敢多问,又问了几句府上的杂事,得到的答案和前面两位说的相差不大。
不过陈管家似乎对陈夫人颇有怨言,指责她仗着有娘家撑腰行事霸道,屡次驳斥老爷纳妾。
谈到赵二娘时话锋一转,一个劲的夸奖她生财有道,为老爷赚了不少银子。
等陈管家离开后,赵小玉忙不迭凑过来。
“我看那个赵二娘怪可疑的。”
“一个偏房穿的比正房还金贵。”
赵小玉咬着牙齿,恨恨道,此刻他已经脑补出了一副小妾仗着年轻貌美蛊惑老爷和恶仆一起欺负老实正房的大戏。
“不好说。”
梁贵依旧很平静。
“怎么这样,你不想抓住凶手了?”
赵小玉气急败坏,有些恨铁不成钢。
“这或许是他们瓦剌人的家事。”
“什么?”
“陈少卿可能是瓦剌的谍子。”
这句话一出口,赵小玉只觉得胸口一滞,两眼一黑险些与陈大人同去了。
“谍子?这北京城内,天子脚下,哪来的瓦剌谍子?”
“接着审吧。”
梁贵抬头看了看时辰,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bj不是往日的bj,天子也并非原来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