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西厢房。
梁贵正查阅着案件卷轴,一个方脸的青袍书生坐在他对面品着茶。
“这些都是你写的?”
看着身前堆积成山的十几卷文书,纵然他京城办案不少,也不免被王竑的效率与精细程度深深震撼。
“是。”
王竑把玩着杯子,眼底有些局促,毕竟就在一个时辰前,他们还是官匪相见。
“昨日申时,陈府的仆人陈二发现陈少康昏死在内院的书房里生死不知。”
“不久后,大夫确认陈少康已经死亡。”
“酉时,鸿胪寺被告知陈少康病故。”
“事关瓦剌朝贡,皇帝下令彻查此事。”
“同在酉时,给事中王竑在兵部尚书于谦协助下带五城兵马司人马封锁了现场,并勒令陈府人员不可出府。”
看到这里,梁贵察觉到了不对,若为刑事案件,理应由三法司负责,刑部与大理寺才是调查的主力,都察院只是监察。怎么此地由王竑这个给事中一人负责?
“刑部的人呢?”
“陈夫人查阅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王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布帛,上面用汉文写着“朱明无道,蒙元当复”。
“于是案件就秘密移交给我了。”
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梁贵接过布帛,认真端详了片刻,发现上面的墨迹还未完全风干。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结合最近的情势,也许是瓦剌人的报复行为?
“好大的口气,是他自己写的吗?”
“我对比过笔迹,差异很大。”
“再者说,他人都已经死了,再这样触怒皇帝,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添事?”
王竑站起身来,往壶中又加了几片茶叶,语气笃定。
“我看也不是。”
“何以见得?”
王竑有些惊讶,梁贵初来乍到,可没有见过陈少康的笔迹,他也不认为他们生前认识。
“陈少康是两广一带的人,那里气候湿润,纸墨不易风干,因此会养成用墨浅蘸下笔轻缓的习惯,以免墨迹侵染,毁坏字形。”
“这种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改变,况且陈少康任职鸿胪寺日久,经手的文书何止千万。”
“而这布帛上的字,下笔随意,字形无定,笔墨粗重,更象是草莽武人所写。”
王竑翻出先前找来的书信,仔细查看,果真如梁贵所说,字迹娟秀工整,即使是赶工所写,潦草之中也能窥出一二,显然已形成定式。
“果真不错!”
纵然王竑与梁贵有些隔阂,现在也不免为其折服。
“尽卖弄些奇技淫巧。”
王五语气愤愤,小声腹谤道。
“更何况陈少康布衣出身,科举取官,三十有馀能当上鸿胪寺少卿,已是天大的恩宠。”
“很难想象他会对陛下有此怨言。”
“如此看来,这是一起谋杀案,而这布帛就是谋杀者得手后故意留下的?”
王竑试探性问道。
“但法司鉴定,陈少康身体上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莫一敬不知何时从昏睡中醒转过来,此时也搭上了话。
“闭嘴,你这酒鬼。”
王五没好气的怒骂出口,青筋暴起,隐隐有动手的意思。
经手此案以来,他一直跟着王竑东奔西跑,连个喘气的机会都少有,而这个不知道哪来的臭道士只会到处讨酒喝,实在碍眼。
“不许对道长无礼。”
见王五出言不逊,王竑低喝一声,将其喝退。
“你若是需要发泄,便去外边搬些柴米吧,陈夫人已和我说过多次了。”
陈少卿家中奴仆佣人二三十人,如今全扣在府中,吃喝用度都是笔不小的开销,早在今天上午,府中留存的米货就已吃完了。
王五“哼哼”了两声,悻悻然的出了厢房。
莫一敬面色如故,似乎并未被王五的话影响。
“既无外伤,又无中毒迹象,无论是自杀还是谋杀,显然都说不过去。”
“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呢。”王竑有些气急,茶也喝不下了,没好气的回怼道。
“根据现有的信息,陈少康是个病秧子,从小就患有哮喘,前些年还得了风寒,经常服药,每周例假都会去城外沐浴温泉。”
“说是能驱寒活血。”
梁贵从案卷中翻出一卷,推测道。
“或许是旧病复发,一时难愈,最后威胁生命。”
“不管怎样,他不可能是自杀的。”
“他家中老母尚在,膝下还有一双未成年的儿女,但凡有些担当,也不该一走了之。”
王竑推开门,穿堂风吹过脸颊,让他清醒了些。
“大人,最新的验尸报告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仵作喘着粗气跑了过来,手里拿着检验文书。
“陈大人心脏停跳而死,或是劳累过度导致的猝死。”
“没有任何毒药?”
“没有。”
“药物致毒?”
“这很难说。”
王竑,梁贵与莫一敬面面相觑。劳累猝死,很好的理由,然而他们都知道这不是意外。
关上门,王竑跌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他本来以为二次检验能查出端倪的,这下他真没了办法。
劳累猝死,这样平平无奇的死因,皇帝会相信吗?
若真是这样,还要他们调查什么。最关键的是,那个引得皇帝震怒的布帛,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是谁写的,目的是什么?
“等等。”
“我在外游历时,曾听闻有一种毒物,名叫毒箭木,它的树汁含有剧毒,接触血液后会迅速麻痹心脏,导致猝死。”
“在南方偏远一带,就有人用此树树汁涂抹在箭头上,射杀野兽,故此得名。”
见仵作要走,莫一敬开口了,箭毒木毒性强烈,死者死状必然惨烈,这种可能性不大。但现在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是。”
王竑和莫一敬都在查找致死的原因上,而作为曾经的夜不收,梁贵却更关注那块布帛。
“昨日酉时,你们封锁了陈府,一个人都没有出去对吗?”
“没错。”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陈府上下一共二十三人,我们到时在场十六人,除了外出送信的小六子,小五子以及他的二儿子陈江华,现在二十人全部在府。”
“送信?”
“没错,大战在即,陈少康恐战时断联,给远房亲戚写了几封信,希望能让大儿子暂居几日。”
“什么时候走的?”
“少说也有两三日了,怎么?你觉得和他们有关?”
“不。”
梁贵低下头,腰间的绣春刀刀鞘被他磨的透亮。
“不管人是怎么死的,这都一定是场谋杀。”
“放入布帛的人,逃不了干系!”
他抬起头,目光笃定。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谁留下的布帛。王竑与莫一敬心下一寒,眼神又灸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