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内关于征讨高句丽的最终决策确定了下来,战争的机器开始隆隆运转o
诏令从中书门下发出,通过驿道快马传遍四方,各路府兵开始集结,粮草军械的调拨成为了朝廷各部衙最优先的事务。
长安城仿佛一个巨大的蜂巢,因这即将到来的远征而充满了紧张有序的忙碌。
然而,夜深人静之时,两仪殿后殿的书房中,李世民却并未因决策已定而感到丝毫轻松。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沉思的面容,比之白日在大殿上挥斥方道的帝王,此刻的他更象一个被家事国事缠绕、难以释怀的父亲与君主。
他的目光落在御案一角,那里放着几份关于东宫近日动向的密报。
太子依旧每日在显德殿听政,处理政务井井有条,与几位新晋的太傅也保持着恰当的礼仪和请教。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正常得————让他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
齐王李佑谋反案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
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固然罪有应得,但其背后折射出的皇子教育与权力诱惑的问题,却象一根毒刺,深深扎在李世民的心头。
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当年————玄武门那血色的清晨,兄弟喋血,逼父退位,这些往事如同梦魔,从未真正远离。
他凭借无上威望和贞观治世的光芒将其压制,但他深知,权力的诱惑足以让至亲反目。
如今,太子李承乾隐隐有了自己的势力和威望。
开放东宫、纳谏如流、献上制盐策、平息债券风波、在朝堂上与自己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
最后居然还能在李佑案中全身而退,甚至借势巩固了地位————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显示着太子的成长,也显示着他身边定然有高人指点。
太子身边凝聚起来的那股力量,让李世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势已成矣————”李世民喃喃自语。
这三个字重若千钧。
自己一旦御驾亲征,离开长安这权力中心,将偌大的帝国都城、几乎毫无掣肘的监国大权交到这样一个“势已成”的太子手中,风险有多大?
李世民闭上眼睛,几乎能想象到那种场景。
自己在前线督战,胜负难料,耗时日久。
而长安城内,太子监国,手握大权,那些聚集在他身边的文武官员,那些渴望“从龙之功”以求飞黄腾达之辈,会不会鼓动他行非常之事?
即便太子本人并无反心,但在那种环境下,在巨大的诱惑和可能存在的“黄袍加身”的戏码下,他还能保持本心吗?
当年李建成身边,难道就全是怂恿他杀害自己的奸佞?
未必。
很多时候,是局势推着人往前走,一步踏出,便再难回头。
“绝不能将长安完全留给太子!”
李世民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必须将风险控制在掌心。
将太子带在身边,一同北上,无疑是最“安全”的选项。
放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看管,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东宫那些属官、那个神秘的“高人”,离开了太子的直接支持和长安的平台,影响力必将大减。
如此,既可避免京师空虚予人可乘之机,也能确保后院不起火,让他能安心在前线作战。
但是,将太子带走,长安由谁坐镇?
国政日常运转不能停歇,需要一个足够分量、足够忠诚、并且能让他放心不会与太子势力勾连过深的重臣来主持。
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名字。
长孙无忌?
不行,此战需要这位智囊在身边参赞军事,且他是国舅,与太子关系微妙,带在身边更能显示信任,也便于控制。
房玄龄?
亦是宰辅之才,同样需要随军参谋。
李、程知节等大将更是要统兵出征。
那么,留守的人选————高士廉!
这位老臣资历深厚,是长孙无忌和文德皇后的舅舅,忠心毋庸置疑,且年事已高,作风稳健,由他坐镇长安,主持日常政务,最为合适。
再配以岑文本这类精于庶务、心思密而又不结党营私的能臣辅佐,当可保朝堂运转无虞。
想到这里,李世民心中已然有了定计。
这是一个看似平衡,实则将内核权力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的安排。
带走了最具威胁性的太子和最重要的文武班底,留下稳健的老臣处理常规事务,确保后方稳定。
翌日,李世民召见了长孙无忌、房玄龄、高士廉、岑文本四人于两仪殿内室这里没有朝会的喧嚣,只有君臣之间最内核的密议。
李世民没有绕圈子,直接抛出了自己的计划。
“高句丽之战,朕意已决,当御驾亲征,以振军心,以速战果。”
几人对此并不意外,陛下有亲征的传统,且此战关系重大。
李世民继续道:“然,长安乃根本重地,亦需重臣坐镇。朕思虑再三,决意————”
他自光扫过四人,最终落在高士廉身上。
“由高仆射总领留守事宜,岑文本辅之,处理日常政务,确保朝堂运转,粮草辎重转运及时。”
高士廉闻言,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躬身领命。
“老臣遵旨,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
他明白这个位置的责任,也感觉到了陛下此举背后的深意。
岑文本也紧随其后。
“臣遵命。”
安排完留守,李世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深沉。
“至于太子————”
他顿了顿,观察着几人的反应,见他们都摒息凝神,才缓缓道。
“朕决定,带太子一同北上,随驾亲征。”
此言一出,长孙无忌和房玄龄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与一丝复杂。
他们何等人物,瞬间就明白了陛下这个安排的真正用意一非是锻炼,实为控制。
将太子带离权力中心,置于自己的绝对掌控之下,以防不测。
这背后,是陛下对太子已然根深蒂固的猜忌,也是对刚刚稳定下来的朝局可能再起波澜的深深担忧。
他们能说什么?
难道能说陛下多虑,太子绝不会反?
在经历了李佑谋反和朝堂对峙后,这种保证苍白无力。
陛下此举,虽然冷酷,但站在帝王和父亲的角度,却是最稳妥的选择。
“陛下圣虑周详。”长孙无忌率先开口,语气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太子随驾,既可观摩军国大事,增长见闻,亦可使陛下就近教导,实为两全之策。”
他巧妙地将“控制”包装成了“教导”。
房玄龄也点头附和。
“辅机所言极是。太子殿下近来沉稳持重,随军历练,对其日后承担社稷重任,大有裨益。”
“且有陛下在身边亲自指点,更显天家父子情深,可安天下臣民之心。”
他也顺着这个话头,将此事定性为积极的历练。
高士廉和岑文本自然更没有异议。
李世民看着几位心腹重臣毫无滞碍地接受并认同了自己的安排,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消散了。
他知道他们都懂,而他们的“懂”和支持,让他更加确信自己决定的正确性。
“既然如此,此事便如此定了。”李世民一锤定音。
“留守诸事,高卿、岑卿多费心。随军一应安排,辅机、玄龄加紧筹备。”
“臣等遵旨。”四人齐声应道。
敲定了这最内核也最敏感的人事安排后,李世民心中稍安。
接下来,便是告知太子了。
他预料太子可能会有所抵触,毕竟长途跋涉对于有足疾的他而言绝非易事。
而且离开熟悉的东宫和势力范围,去往陌生的战场,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李世民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应对太子可能提出的种种理由,或者至少是表现出尤豫和为难。
然而,当李承乾被召入两仪殿,听闻父皇决定带他一同北征时,他的反应大大出乎了李世民的预料。
李承乾静静地听完父皇的谕示,脸上没有任何惊讶、不满或畏惧的神色,反而象是早已料到一般,平静地躬身行礼。
“儿臣遵旨。能随父皇左右,亲历战阵,学习军国机要,实乃儿臣之幸。儿臣定当恪守本分,不负父皇期望。”
如此爽快,如此坦然,反倒让李世民微微一愣。
他仔细打量着儿子,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
但李承干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只有对即将到来的征程的郑重,没有丝毫勉强。
李世民心中诧异之馀,也不禁生出一丝复杂的感慨。
这份沉稳和决断,远超他的预期。
“恩,”李世民压下心中的异样,语气缓和了些许。
“你明白朕的苦心便好。此行路途遥远,军旅艰苦,你————你的脚疾,可能承受?”
他难得地流露出一点属于父亲的关切。
“劳父皇挂心。”李承乾微微低头,语气依旧平稳。
“儿臣的脚疾虽未痊愈,但近年来注意调养,已无大碍。”
“纵有些许不便,亦不敢因私废公,眈误父皇大事。”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恳切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进取心。
“只是,儿臣既蒙父皇不弃,允准随行,不愿仅做一旁观之人,尸位素餐,徒耗粮饷。恳请父皇,能予儿臣一些实务,使儿臣能略尽绵薄,亦不负此行。”
李世民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审视。
太子主动请缨,这倒是新鲜。
他不动声色地问:“哦?你想承担何等差事?”
李承乾显然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答道。
“回父皇,儿臣近日关注工部新式农具推广之事,深感农桑乃国之根本,尤其在战时,后勤粮道更是命脉所在。”
“儿臣愿请旨,负责督察自关中至辽东前线沿途州县之农事状况与新农具推广实效,并协理大军粮道畅通事宜。”
“此乃务实之策,关乎民生与战事,儿臣或可胜任。”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既不过分涉足军权内核,又确实关系到远征的命脉后勤。
而且以太子身份督导农事,名正言顺,还能彰显储君关心民生。
李世民略一沉吟,觉得此事可行,便点了点头。
“准。此事便交由你负责,一应文书调阅、地方咨询,各部需予配合。”
“儿臣谢父皇!”李承乾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随即又道:“此外,儿臣尚有一请。”
“讲。”
“高句丽若克,其地如何处置,关乎长远。”
“儿臣愚见,若仅满足于一时臣服,恐数十年后其患复生。当思长治久安之策。”
“儿臣请旨,允准儿臣提前遴选一批通晓政务、工事、农桑之干员随行,若我军攻克城邑,这些人可迅速接手,恢复秩序,推行王化,为将来设州立府,永绝后患,略作准备。”
李承乾将李逸尘教导的“前瞻布局,经略战后”的思路,以一种更为稳妥和符合朝廷程序的方式提了出来。
李世民听着,目光渐渐变得深邃。
太子能想到这一层,已属难得。
这确实是长远之策,与他想要彻底解决高句丽问题的想法不谋而合。
只是,太子如此积极地想要在其中发挥作用,培养自己的人——
他沉吟片刻,权衡利弊。
最终觉得,此事利大于弊。
既能锻炼太子处理实际政务、尤其是新附之地治理的能力,也能将此事纳入朝廷的整体规划中,避免太子私下动作。
而且,人选最终还需经过吏部和自己的认可。
“此议甚好。”李世民终于颔首。
“你可先行草拟一份所需人才类型的清单及初步人选,报与朕及吏部核准。
待名单确定,便依你之议办理。”
“儿臣遵旨!定当谨慎办理,不负父皇信任!”
李承乾再次躬身,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
看着太子并无其他过分要求,且所提之事皆在情理之中,有利于战事和长远统治,李世民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消散了。
他挥了挥手:“既如此,你便回去好生准备吧。出征之日不远矣。”
“是,儿臣告退。”李承乾躬敬地行礼,退出了两仪殿。
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李世民靠在御座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带太子北上的计划,比预想中还要顺利。
太子不仅没有抗拒,反而主动寻求担当,这让他稍微安心了一些,或许————
这个几子真的长大了,懂得分寸了?
然而,帝王的多疑并未就此散去。
他只是将这份疑虑暂时压下,目光重新投向案头那幅巨大的辽东地图。
高句丽,才是眼下最重要的目标。
至于太子————放在身边,总是能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