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内关于征讨高句丽的最终决策确定了下来。
东宫。
李承乾正对着一幅巨大的《大唐疆域图》凝神。
图上,辽东、高句丽、百济、新罗等地被朱砂特意圈出,显得格外醒目。
父皇已决意发兵,水陆并进,任命李、张亮等为大总管,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图上高句丽的位置划过,眼神复杂。
有对一场大战即将爆发的凛然,有对大唐兵锋所向的隐隐自豪。
父皇此番布局,堪称雷霆万钧,将帅人选亦是老成谋国,显然筹谋已久。
然而,如此重大的军事行动,他这个太子,似乎仅仅是一个旁观的“储君”。
并未被赋予任何实质性的职责或参与路径。
他沉默地在图前站了许久。
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的那抹深思挥之不去。
“召李逸尘来见孤。”
他对着侍立在侧的贴身宦官吩咐道,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片刻之后,李逸尘步入殿内。
他似乎早已料到太子会召见,神色从容,行礼后便静立一旁,等待李承乾开□。
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
李承干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
“先生,父皇决心已下,征讨高句丽已成定局。皇布置,似乎————
并未对孤有何安排。”
“先生以为,父皇接下来,会如何对待学生?学生又当如何自处?”
李逸尘抬眼,迎上李承乾探询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淡然。
他轻轻摇头,语气肯定。
“殿下,此时此刻,不必费心猜测陛下更深的心思。陛下让您做什么,您便做什么,恪守储君本分,静观其变即可。”
“哦?”李承乾微微挑眉。
李逸尘颔首。
“臣料定,陛下大概率————会将殿下带在身边,一同北上。”
李承乾闻言,瞳孔微缩,随即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一抹些许释然的笑容。
“是了————将孤带在身边。对于刚刚经历了齐王反叛、朝堂风波的父皇而言,这确实是最“安全”的选项。”
“避免京师空虚,予人可乘之机。”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自嘲。
“说到底,父皇终究未能全然放心。”
李逸尘平静地道。
“天家无小事,储位更关乎国本。陛下此举,于公于私,皆是稳妥之策。殿下顺势而为,便是最佳应对。”
李承乾“恩”了一声,将这个念头压下。
他想起另一件紧要之事,眉头不禁蹙起。
“先生,如此大规模征战,耗费钱粮必然是个天文数字。国库虽因前番债券风波稍缓,但恐怕仍不足以支撑。”
“父皇他————是否会再次增发贞观券?”
这是他深切的担忧。
那场因父子争执引发的物价飞涨、民心惶惶的景象,至今思之仍感心悸。
贞观券的信用刚刚恢复些许,若再次大规模超发,后果不堪设想。
李逸尘沉吟片刻,道:“殿下所虑,不无道理。以目前情势看,陛下为筹措军资,再次增发债券的可能性————极大。”
李承乾脸色微沉。
“难道父皇不怕重蹈复辙,再引发一场危机吗?贞观券信用初定,可经不起第二次折腾了!”
“风险确实存在。”
李逸尘肯定了他的判断,但话锋随即一转。
“然,经前次风波,世人心理已悄然发生变化。正如一个人经历过一场大病,虽未痊愈,但对病痛的抵抗力和忍耐力,总会比从未病过之人要强上一些。”
“市井商贾、持有债券的官员百姓,经历了上一次的恐慌与后来的朝廷救市,对债券的认知已更深,恐慌的抵抗能力也会相应提高。”
“只要朝廷此次能把握好发行的度,并且战事进展顺利,快速传来捷报,或许能勉强维持住局面,不至立刻崩坏。”
他看向李承乾,语气带着提醒。
“当然,这只是理想状况。若战事迁延,或发行过量,危机必然再现,且破坏力会更胜从前。”
“此事,殿下心中有数即可,此刻绝非进言之时。”
李承乾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明白,在父皇决心已定的情况下,再去劝阻发行债券,无异于自找没趣,甚至可能引来猜忌。
他将这份忧虑暂时压下,转而问道:“若如先生所料,孤需随驾北上,当如何准备?总不能真做个只看不做的幌子。”
李逸尘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幅巨大的疆域图,眼神变得深邃而锐利。
“殿下此行,绝不能仅仅是随驾”。必须有明确的目的和担当。臣建议,殿下可向陛下主动请缨,承担两项重任。”
“哪两项?”李承乾精神一振,身体微微前倾。
“其一,”李逸尘指向地图上从中原通往辽东的广袤局域。
“以体察民情,督导新式农具推广,保障大军后勤粮道畅通为由,请求负责沿途直至前线的农事与后勤督察之责。”
“工部的新农具推广已有时日,效果如何?”
“在战时状态下,如何确保后勤效率?”
“此乃务实之策,关乎国计民生与战事成败,陛下没有理由拒绝。”
“殿下借此可深入了解北方州县实际情况。”
李承干眼中闪过亮光,这确实是一个他能力范围内,且不会引起父皇太多疑虑的切入点。
“那其二呢?”
李逸尘的手指坚定地落在了高句丽乃至更广阔的辽东、朝鲜半岛局域,声音沉凝。
“其二,便是前瞻布局,经略战后”。殿下需向陛下陈情,高句丽之地,若克复之后,绝不可仅满足于一时臣服,必须彻底纳入大唐版图。”
“设州立府,永绝后患。请旨,允许殿下提前遴选、储备一批精通政务、工事、农桑的干练人才,随军行动。”
“一旦我军攻克重要城邑,这些人便可迅速接手,恢复秩序,推行王化,将占领之地真正转化为大唐之土!”
李承乾听得心潮微涌,但仍有疑虑。
“设立都督府,纳入版图————先生,高句丽山高路远,民风迥异,治理恐非易事,朝中恐亦有非议。”
“正因其远、因其异,才更要牢牢抓在手中!”
李逸尘语气斩钉截铁。
“殿下,目光须放长远。若仅劫掠一番便退兵,不过重演隋炀帝旧事,徒耗国力,数十载后,其患复生。”
“唯有实控,移民驻军,兴教化,开矿垦殖,方能将其真正变成大唐东北之屏障,甚至————成为未来向更广阔天地开拓的跳板!”
“更广阔的天地?”
李承乾捕捉到了这个词,心中一动。
李逸尘深吸一口气,知道是时候将一些更深远的图景,逐步展现在这位大唐储君面前了。
他走到地图旁,手指先点在高句丽,然后沿着海岸线缓缓向南,划过一个巨大的弧形。
“殿下,您可知,在这片浩瀚海洋的对面,环绕着我大唐的,是怎样一片丰饶而广袤的天地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式的磁性。
李承干的自光跟随他的手指移动,眼中充满了好奇与探寻。
“先生是指————扶馀、倭国、林邑等地?史书偶有记载,然多语焉不详。”
“史书记载,不过冰山一角。”
李逸尘摇头,他的手指虚指在了图上还没有的——“倭国”。
“殿下,此处的岛国之上,蕴藏着一种对我大唐而言,极为重要的矿产—
银!”
“其储量之丰,远超想象。若能得其地,控其矿,则可极大充盈国库,使我大唐财政更为稳固,再也不必为钱粮之事过分掣肘!”
“银矿?”李承乾呼吸一室。
白银在大唐虽非主要货币,但其价值毋庸置疑,且是重要的战略储备和奢侈品原料。
“倭国————竟有如此丰厚的银矿?先生如何得知?”
他难掩震惊,下意识地追问。
这个信息,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李逸尘早已准备好说辞,面色不变:“这不重要。”
“殿下试想,若我大唐能拥有一个近乎取之不尽的银矿来源,于国于民,将是何等幸事?”
他不给李承乾太多消化震惊的时间,手指继续移动,大概指向东南亚地区。
“再看此地,气候湿热,物产之丰,更是超乎想象。”
“稻米可一年三熟,林木高大坚韧,可为巨舰龙骨。更有各种奇珍异果,香料药材————”
李承乾震惊了。
“一年三熟?如果先生所言是真,那么可以利用这个地方让大唐的粮食更多。”
“殿下,当下的粮食产量已然充足,但还需为将来做好准备。”
李承干点了点头。
李逸尘继续说出了一个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完全陌生的名词。
“其中,有一种名为橡胶树”的奇木,其汁液凝固后,弹性极佳,耐磨、
防水————若能得其树种,加以培育,其战略价值,无可估量!”
“橡胶树?弹性极佳?”李承乾喃喃重复。
他实在是想不出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处!
但出自李逸尘之口,又由不得他不慎重思考。
“先生,此物————要用在何处?”
“此物用处极大,”李逸尘语气无比肯定。
他并没有告诉李承乾具体有什么用处。
李承乾只需知道这个东西非常重要就行了!
具体用处还是给小满详细解释更有益处。
李逸尘系统性地讲解着东南亚的地理气候、物产资源、以及当地部落王国的情况。
强调了海上航线的重要性以及未来可能创建的贸易和朝贡体系。
他尽量用李承乾能理解的比喻和概念,将一副波澜壮阔的海洋时代画卷,在其面前缓缓展开。
“故而,殿下,”李逸尘最终将话题引回现实。
“臣建议,您此次北上,不仅要带足设立都督府的文官吏员,更要有目的地向陛下请旨,抽调工部精通造船、水利、矿冶的工匠随行!”
“待攻克高句丽沿海重镇后,便可在其地,利用当地林木资源,就地设立船厂!”
“设立船厂?”李承乾若有所思。
“先生是欲————为将来经略海洋,未雨绸缪?”
“正是!高句丽、百济沿海,多有良港,且林木资源丰富。”
“在此地建造海船,远比从江淮、岭南调运便捷,亦可锻炼北方造船工艺。”
“所造之船,不仅可用于日后维持对高句丽、新罗、百济的控制,更可组成舰队,探索通往倭国、流求、乃至香料群岛的航线!”
“殿下,海洋,是未来的疆场,也是无尽的宝藏!”
“谁能率先掌握巨舰,控制海路,谁就能在未来的天下格局中,占据绝对主动!”
他凝视着李承乾,语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期待。
“殿下,陛下此次征讨高句丽,意在消除边患,彰显武功。”
“而殿下您,若能借此机会,将目光投向这片更广阔的海洋,为大唐布下经略万里海疆的先行棋子,那么,您之功业,将远超一战之胜负!”
“此为—拓万里海疆,立不世基业!”
李承乾怔住了,他从未听过有人将“海洋”与“疆场”、“宝藏”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拓万里海疆,立不世基业————”
李承乾低声重复着。
他看向李逸尘,眼神灼热,充满了对未知知识的渴求。
“先生所言,真是————真是闻所未闻,令人神往!孤只知道西域之外尚有波斯、大食,南海有林邑、真腊。”
“却不知这茫茫大海之外,竟还藏着银山、宝树,乃至一年三熟之地!”
李逸尘将太子的震撼与兴奋尽收眼底,知道种子已经播下。
他微微一笑。
“殿下,这个世界很大,远超史书所载,也远超当下朝堂诸公的想象。”
“陛下与诸位将军的目光聚焦于辽东一隅,固然是国之大事。”
“但殿下身为储君,却需有囊括四海、俯瞰八荒的格局。”
李世民和朝臣们或许知道外部世界的存在,但认知是零散的、基于朝贡和传闻的,缺乏系统性的地理、资源和战略价值评估。
他必须在李承乾心中埋下海洋战略和全球视野的种子。
这或许能从根本上改变他未来的命运,甚至改变大唐的走向。
“学生受教了!”
李逸尘含笑点头,知道时机已然成熟。
“殿下有此雄心,臣心甚慰。待北行之事底定,臣自当将所知海外风物、地理形势、资源分布,为殿下系统梳理,一一阐明。”
“届时,殿下便会明白,为何臣一再强调那橡胶树”至关重要,为何控制倭国银矿能奠定数百年财政之基。”
“为何打通海上航线,其战略意义不亚于打通丝绸之路。”
“这天下之争,未来或将取决于谁更能驾驭这片海洋。”
李承乾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激荡的心情缓缓压下。
“好!学生,静候先生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