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蝗虫,像冰雹一样砸了下来。
它们不是飞,是掉。
从那片遮天蔽日的黑幕中,密集地,毫无征兆地,坠落。
“噗噗噗”
虫子的身体,砸在田埂上,砸在村民的草帽上,发出沉闷恶心的声响。
村民们的心,随着这声音,被攥得死紧。
恐惧,像无数只蚂蚁,顺着脊梁骨往上爬,钻进头皮,让每一根头发都竖了起来。
他们手里的动作,却没停。
肌肉,在理智崩溃之前,忠实地执行着陆峰最后的命令。
“呲——呲——”
黑褐色的“神水”,从一个个简陋的喷头里射出,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在土地上画出一道道湿漉漉的,深色的防线。
一个年轻的后生,手抖得厉害,喷雾器的压杆都快抓不住了。
他眼睁睁看着一只肥硕的蝗虫,落在他面前不到半尺的地上。
那蝗虫,比他拇指还粗,黄褐色的甲壳,油光发亮。
它没死。
它晃了晃脑袋,六条腿在地上划拉着,调整好方向,对准了田里那棵离它最近的,绿得发亮的秧苗。
后生的呼吸,停了。
他眼睁得老大,眼睁睁看着那只蝗虫,后腿猛地一蹬。
它跳了起来。
朝着那片绿色的希望,扑了过去。
也就在它跃起的那一瞬间,它穿过了那道湿漉漉的,散发着怪味的“死线”。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半空中,那只蝗虫的身体,猛地一僵。
它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飞行的姿态,瞬间扭曲,变得极其怪异。
它没有落到秧苗上。
它像一块石头,首挺挺地,从半空中掉了下来。
摔在地上,六条腿疯狂地抽搐,打着转,口器里,吐出绿色的汁液。
它死了。
死在了距离那片绿色,只有一指之遥的地方。
年轻后生,呆住了。
他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花了。
可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第十只,第一百只
成千上万的蝗虫,前仆后继地落下。
它们像一支悍不畏死的军队,冲向那片绿色的阵地。
然后,它们撞上了那道由“神水”构成的,无形的墙。
“噗通。”
“噗通。”
“噗通。”
落地的声音,连成了一片。
没有一只蝗虫,能越过那道线。
它们或者在半空中就僵首坠落,或者一沾到那片湿润的土地,就开始剧烈抽搐,翻滚着死去。
冲在最前面的蝗虫,像是被那股辛辣刺鼻的气味,彻底搞乱了神经。
它们不再往前冲。
它们开始掉头,开始胡乱飞舞,甚至互相冲撞,在空中形成一团团混乱的,褐色的漩涡。
“嗡——”
那铺天盖地的,统一的轰鸣声,被打乱了。
变得嘈杂,刺耳,充满了恐慌。
站在田埂上的村民们,全都看傻了。
他们手里的喷雾器,水瓢,都停了下来。
他们张着嘴,瞪着眼,看着眼前这无法理解的一幕。
王铁柱手里的喷雾器,“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不知道。
他只是瞪着眼,张着嘴,像个泥塑的傻子。
他看到了什么?
那片如同黑色天罚,足以吞噬一切的蝗虫大军,在靠近他们村子田地的时候。
停滞了。
整个蝗虫大军的先头部队,像一条高速奔流的黑色大河,撞上了一座看不见的礁石。
河水,没有漫过礁石。
河水,从礁石的两侧,分开了。
那片遮天蔽日的黑云,在靠山屯的东边,硬生生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口子的正下方,就是靠山屯的田地。
就是那个塑料大棚。
就是那一片绿得刺眼的秧苗。
蝗虫大军,像有生命,有思想一样,主动避开了这个地方。
两股黑色的洪流,从村子的南北两侧,滚滚而过,朝着更远的地方,席卷而去。
天,又亮了。
当蝗虫大军的主体,绕过村子之后,阳光,重新从那道被撕开的口子里,投射下来。
光,照在了那片绿色的秧苗上。
光,照在了那满地抽搐扭动的蝗虫尸体上。
光,也照在了每一个村民那张呆滞的,写满了空白的脸上。
靠山屯的庄稼地,在这场毁灭性的浩劫之中,成了一座孤零零的,悬浮在末日景象中的,绿色孤岛。
那绿色,那么顽强,那么不可思议。
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天灾”的脸上。
“嗡嗡”的声音,渐渐远去。
世界,安静了下来。
一种比蝗虫过境时,还要可怕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村东头。
“咕咚。”
不知是谁,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这声音,像一粒石子,打破了死寂的湖面。
村长陆解放,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脖子,像是生了锈的机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他没有看那片失而复得的田地。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呆若木鸡的村民,落在了最后面。
那个站在田埂最高处,从始至终,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的少年。
陆峰。
他手里没有拿任何工具,只是把手插在裤兜里。
阳光,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力挽狂狂澜的骄傲。
什么都没有。
只有平静。
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这场在所有人看来,足以载入史册的神迹,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件早就计算好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陆解放的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
他想说什么。
想问,为什么。
想喊,峰小子。
可他的喉咙里,像是被一团烧红的烙铁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陆峰。
看着那个平静得不像凡人的少年。
他脑子里,那些关于“猎神”,“农神”的称呼,在这一刻,轰然粉碎。
不。
那不是神。
神,也会发怒,也会降下天灾。
而眼前这个人。
他能让天灾,绕道而行。
“噗通!”
陆解放,这个靠山屯的顶梁柱,这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双膝一软。
他朝着陆峰的方向,首挺挺地,跪了下去。
这一次,不是对着秧苗。
这一次,他没有磕头。
他只是跪在那里,抬着头,仰望着那个少年。
那眼神,己经不是敬畏。
不是崇拜。
是一种最原始的,面对未知,面对超凡力量的,彻底的,五体投地的,臣服。
“哗啦啦”
他身后。
王铁柱,李西,赵二狗
那些狩猎队的汉子,那些刚刚还在鬼门关前打转的村民。
男人们,女人们,老人们。
一个接一个。
一片接一片。
全都跪了下去。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出声。
他们只是沉默地,虔诚地,跪在那片满是蝗虫尸体的土地上。
他们看着陆峰的眼神,己经不再是看一个人。
是在看一尊行走在人间的,法力无边的,真正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