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我毒蛛一脉完了啊!”一个八足妖王抱着冰冷的殿柱,声音凄厉得如同杜鹃泣血,“那巫族的夸父,只用了一棒!我姐姐,堂堂太乙金仙,连妖魂都没能逃出来,就那么没了!”
“陛下!我蜈蚣岭三万儿郎,被那人族用雷符活活炼成了飞灰!他们还引来天河弱水,淹了我们经营百万年的洞府!”
“陛下……”
这些妖王,皆是洪荒大地上一方霸主,平日里对天庭号令听调不听宣,桀骜不驯。
可现在,家没了,族人死了,他们才想起,自己终究是妖。
普天之下,妖族的根,只在天庭。
帝俊端坐于皇座之上,俊朗的面容上不见一丝波澜,但那双金色的眼眸深处,却有太阳真火在烦躁地跳动。
他身侧,妖师鲲鹏那张永远阴沉的脸上,也罕见的布满了棘手之色。
殿下,天庭的妖神们亦是群情激奋。
“陛下!人巫联手,欺我妖族太甚!此举分明是视我天庭为无物!若不雷霆反击,天庭威严何在?妖族颜面何存!”
帝俊心中冷笑。
反击?
如何反击?
派兵去打那百万人巫联军?大羿和夸父那两个杀坯,如今可是入了人族名册的。
打人族,就是打巫族。
打巫族,便意味着巫妖两族不死不休的量劫,将在此刻,由他亲手提前引爆!
后土这一手,堪称绝杀。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够了!”
帝俊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不容置喙的帝皇意志,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他看着下方那一双双或悲愤、或期盼的眼睛,心中那团火越烧越旺。
这烂摊子,归根结底,是后土与女娲两位圣人之间的交易。
他帝俊,凭什么来收拾?
帝俊心念微动,一道金乌神念撕裂虚空,径直落入凤栖山蜗皇宫。
神念中的言辞躬敬,却字字诛心:“女娲娘娘,人族之事,已动摇我妖族根基。还请娘娘移驾凌霄,共商对策,以安天下妖心。”
凤栖山中,女娲收到神念时,并未在意。
在她想来,不过是人族得了巫族助力,行事霸道了些。
可当她圣体降临凌霄宝殿,当那一张张记录着血淋淋屠戮的玉简呈现在她面前时,她脸上温婉的圣人仪态,一寸寸凝固。
玉简中,没有争夺地盘的拉锯,只有一边倒的屠杀与掠夺。
以巫族大巫为刀尖,以人族修士为刀身,以三教秘法为刀刃……
这是一场针对下界妖族的,有预谋、有组织的精准“狩猎”!
后土!
女娲的脑海中,那道温柔敦厚的身影,此刻却变得无比清淅,又无比陌生。
她瞬间想通了一切。
后土那看似慷慨的阳谋,哪里是给人族递刀?
这是在用人族的未来,给她女娲,给整个妖族天庭,挖了一个血淋淋的陷阱!
人族要发展,便会与妖族不死不休地厮杀。
下界妖族扛不住,只能上天庭求援。
天庭出兵,则撕毁与星神定下的盟约,彻底与巫、人、三清三方势力为敌,自取灭亡。
天庭若不出兵,则尽失天下妖心,妖族共主之名,将沦为洪荒最大的笑柄!
一石三鸟!
既让人族得了天大的好处,又将妖族天庭架在火上烤,更是将她这个身兼人族圣母与妖族东皇双重身份的圣人,推入了背信弃义的深渊!
女娲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元神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
看似憨直鲁莽的巫族,竟能走出这等堂皇正大,却又歹毒到极致的绝户棋!
圣人算计,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东皇,此事……你看……”
帝俊恰到好处地开口,将满殿妖神的目光,尽数聚焦在了女娲身上。
女娲周身那护体的圣人霞光,都似乎黯淡了一瞬。
她明白,此刻无论她说什么,都是错。
帮妖族,便是亲手打压自己创造的人族,圣母气运当场便会流失。
帮人族,她这个妖族东皇,便坐实了背叛妖族之名,妖族气运亦会弃她而去。
她被钉死在了这块名为“道义”的十字架上。
“此事,容我与兄长商议。”
女娲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身影却直接从大殿消失,下一瞬,已至南皇伏羲的宫中。
伏羲宫内,河图洛书无声旋转,演化着晦涩难明的无穷变量。
见到女娲前来,伏羲并不意外,只是抬手,止住了那旋转的星图。
“兄长,你都算到了?”女娲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及的焦虑。
“算到了她会落子,却没算到,她会掀了棋盘。”伏羲摇了摇头,眼神复杂,“她这是在逼我们,更是在逼你。”
“可有破解之法?”女娲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伏羲沉默了。
良久,久到宫殿内的光线都仿佛凝固,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
“有。”
“但代价,是自断一臂。”
“此事症结,在于‘天庭’二字。”伏羲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冷酷,“天庭出兵,是族战。但若出兵的,不是天庭呢?”
女娲凤目微凝:“什么意思?”
“让那些在天庭任职,其族群正在遭受人巫联军攻击的妖神们,暂时……脱离天庭。”
伏羲的每一个字,都象一块冰冷的顽石,砸在女娲的心湖里。
“他们,以各自族群首领的身份,返回下界,去抵抗大羿,去守护族地。这便不是天庭与人巫的战争,而是族群之间的私怨。”
“如此,可暂缓人巫扩张之势,亦可让天庭,从这死局中……脱身。”
女娲听懂了。
这个办法,无异于饮鸩止渴。
天庭的强大,正在于它统合了洪荒万千妖族。
如今,却要亲手将这些臂膀斩断,让他们以卵击石,去消耗人巫联军的锋芒。
“此举,天庭实力将大损,气运亦会随之衰落。”女娲的声音冰冷。
“是。”伏羲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重如须弥,“但,这是两害相权。”
“要么,眼睁睁看着下界妖族被蚕食殆尽,天庭人心流散,最终分崩离析。”
“要么,便是与巫族全面开战,届时,天庭倾复,只在旦夕。”
宫殿内,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女娲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又缓缓张开。
她身为东皇,又执掌妖典,享受妖族两成气运。
她创造人族,享受人族三成气运。
如今,这两份本该让她凌驾于诸圣之上的庞大气运,却被后土用一根纤细的杠杆,撬成了悬在她头顶的两把利剑。
她必须选择。
而伏羲给出的,是唯一能让天平暂时稳住,不至于立刻崩塌的办法。
代价,便是从妖族天庭的身上,活生生割下一块肉来。
许久,女娲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
那眼底,再无半分挣扎与尤豫,只剩下一片清明如霜的冷意。
她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仿佛引动了天道的回响,让整座伏羲宫都为之震颤。
“就依兄长所言。”
“后土……今日割肉之痛,来日,我必百倍奉还!”
…………
凌霄宝殿内,落针可闻。
女娲将伏羲的计策吐出,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耗尽了她这位圣人的力气。
她已准备好迎接帝俊的质问,甚至是怒火。
毕竟,这无异于让妖皇自断臂膀。
然而,帝俊听完,只是长久地沉默。
他没有看那些跪伏在地,哭嚎不止的妖王,那双燃烧着太阳真火的金瞳,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女娲。
殿内的光线,似乎都因这沉重的寂静而扭曲。
许久,他开口。
“可。”
仅仅一个字。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一道斩断因果的天帝敕令。
女娲准备好的所有说辞,瞬间哽在了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