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的阴影与绝望被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司马氏“灵材预处理坊”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白光。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镶崁在穹顶和墙壁上的巨大发光石板,散发出恒定而毫无温度的光线,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无处遁形。空气里弥漫着多种刺鼻气味混合的怪异味道:消毒灵液刺鼻的清香、某种金属被高频灵力激发后的焦糊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不同“灵材”残留的、混杂着灵性与衰败的气息。
顾家全族四十几口,如同被拆散了零件的旧机器,分别被送入不同的“初检信道”。没有人反抗,甚至没有人发出多馀的声音。灵魂估值完成,那无形的枷锁似乎连他们发声的欲望都一同禁锢了。他们只是麻木地、被动地,被那些灰袍转运司修士推搡着,走向未知的流程。
顾伯山和苏婉,因为与“内核资产”顾厌的直系亲属关系,被允许暂时同处一室——一间四面皆是光滑金属墙壁、只有一道紧闭的厚重闸门的观察室。室内除了一张冰冷的金属台(顾厌被平放在上面),别无他物。
苏婉紧紧握着儿子冰凉的小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苍白的面孔,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顾伯山则站在金属台旁,目光沉沉地扫视着这间囚笼般的观察室,怀中那沉寂的残契,象是一块失去温度的石头。
并未让他们等待太久。
观察室一侧的金属墙壁无声地滑开,三名身着白色罩袍、脸上戴着遮挡住大半面容的透明面罩的修士走了进来。他们的罩袍左胸处,绣着一个复杂的、由试管、算盘和灵脉线条构成的徽记——司马氏实验室。
为首者是一名中年模样的修士,眼神锐利如鹰,手中托着一面流光溢彩的玉板。他身后两人,一人推着一台结构复杂、布满了探针和透镜的仪器,另一人则拿着记录玉简。
没有交流,没有询问。
那为首的研究员径直走到金属台前,目光落在顾厌身上,如同在审视一件刚刚入库的稀有矿石。他手中的玉板对准顾厌,柔和但穿透力极强的光芒洒下,瞬间,玉板上浮现出顾厌身体的半透明虚影,内部的经脉、穴位,甚至灵力微弱的流动轨迹,都以不同颜色的线条和光点清淅地呈现出来。
“记录:载体编号甲三,宿主顾厌,年龄五岁,伪灵根,杂灵五寸。”研究员的声音通过面罩,带着一种经过处理的、毫无感情的电子质感,“激活‘灵根及经脉网络剩馀价值评估’。”
他手指在玉板上快速点动,顾厌虚影中的经脉线条开始被单独提取、放大、分析。
“主灵根属性:金、木、水、火、土,均衡分布,纯度极低,综合评级:废品。”研究员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象是在宣读一份垃圾鉴定报告。
“主要经脉网络:十二正经,奇经八脉,结构完整度百分之九十二,存在多处先天萎缩及后天灵力滋养不足导致的轫性下降。评估:具备基础研究价值,可作为低阶功法回路模型载体,或用于‘人工灵根’嫁接实验的备选基床。”
他每说一句,旁边那名研究员就在记录玉简上快速刻印下相应的数据和结论。
“穴位节点:三百六十五主穴,开发度不足百分之一。灵气蕴含量微乎其微。评估:无直接利用价值,可作为能量传输路径的次要中转点。”
玉板上的图象还在变化,一些经脉线条被标上了红色的“废弃”印记,一些则被标上了黄色的“可利用”或蓝色的“待优化”标签。原本在传统修仙观念中代表一个人潜力和根基的灵根与经脉,在这里被彻底拆解成了一幅冰冷的、标注着“剩馀价值”的解剖图。
顾伯山听着那一个个冰冷的词汇——“废品”、“基床”、“中转点”,看着玉板上儿子身体内部那被无情剖析、贴满标签的影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比直接的殴打和魂火灼烧更令人窒息,这是一种将人之所以为人的修炼根基,都彻底物化、工具化的残酷。
苏婉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她紧紧咬着牙,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
“发现异常能量节点。”研究员的声音忽然顿了一下,玉板上的图象聚焦在顾厌丹田位置。那里,代表黄金瘤的灰白光团依旧盘踞,但其周围,原本模糊的经脉网络,此刻却显现出一些极其细微的、如同冰裂纹路般的淡金色纹路,这些纹路正以一种缓慢的速度,试图向着周围的经脉渗透、连接。
“疑似‘能量瘤a’对外周经脉的‘同化’或‘寄生’现象。记录:能量瘤a表现出缓慢改造宿主肉身网络的倾向。风险:可能影响载体稳定性,并增加未来剥离难度。价值:或可揭示未知的能量-物质交互模式,提升研究优先级。”
研究员的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属于研究者的兴奋,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冰冷:“建议:加大监测频率,采集同化局域组织样本进行深度分析。”
组织样本!他们要动刀?!
苏婉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布满血丝,几乎要扑上去。
顾伯山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苏婉痛哼一声。他死死盯着那研究员,喉咙干涩,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反抗?在这里?只会让厌儿立刻被粘贴“高风险不稳定载体”的标签,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那一直昏迷的顾厌,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并非之前黄金瘤爆发时的剧烈反应,更象是……肉身本能地对那即将降临的、被切割的威胁产生的排斥。
与此同时,顾伯山感到怀中那沉寂的残契,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悸动了一下。不是灼热,而是一种……共鸣般的牵引,对象正是顾厌丹田处那些新生的、淡金色的裂纹状纹路。
研究员显然也注意到了顾厌的细微抽搐,但他只是将其记录为“载体生命体征的微弱波动”,并未深究。他示意那名推着仪器的助手上前。
那台布满探针的仪器被推到金属台边,一根细如牛毛、顶端闪铄着寒光的探针,在灵力的驱动下,缓缓伸出,瞄准了顾厌丹田附近一处被标记为“同化初始局域”的经脉节点。
探针一点点靠近,冰冷的金属尖端在恒定白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苏婉闭上了眼睛,身体僵硬如同石化。
顾伯山屏住了呼吸,全身肌肉绷紧。
就在那探针即将刺入顾厌皮肤的刹那——
异变再生!
那些淡金色的裂纹状纹路,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骤然亮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光芒!一股极其隐晦、却精纯异常的冰冷气息,如同最纤细的冰丝,顺着那处的经脉瞬间蔓延开来。
“嘀——!”
那台探针仪器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警报!操作面板上数个指示灯疯狂闪铄!
“探针遭遇未知能量屏障!物理接触失败!能量反馈类型……无法识别!”操作仪器的助手惊愕地报告,他看着仪器上显示的数据,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那根细小的探针,在距离顾厌皮肤只有发丝距离的地方,被一层无形无质、却坚韧无比的力量挡住了!任凭仪器如何加大灵力输出,都无法再前进分毫!
为首的研究员眼神一凝,立刻凑到玉板前。只见玉板显示的图象上,顾厌丹田处那灰白光团微微波动,而那些淡金色的裂纹纹路,光芒虽然微弱,却构筑成了一张极其复杂、仿佛蕴含某种古老道理的防御网络,将黄金瘤与周围的经脉血肉紧密地联结、守护起来。
“能量瘤a具备自主防御机制?还是宿主肉身产生了未知变异?”研究员快速记录着,语气中充满了探究的欲望,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意外打断研究进程的不悦,“记录:载体甲三存在高强度、未知类型自体防御屏障,阻碍标准采样流程。风险评估上调。建议:申请动用‘破障灵纹切割器’或‘高频共振剥离术’进行强制采样。”
更高级、更具破坏性的手段!
顾伯山的心沉了下去,但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震动在他心底蔓延。
那淡金色的纹路……那冰冷的防御力量……似乎并非完全来自黄金瘤!其中,隐隐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与怀中残契同源的古老韵律!
是残契在无意识间,通过那“丹霞”古道统的神秘联系,激发了顾厌肉身中潜藏的、对抗这种“解剖”与“物化”的本能力量?
还是……那黄金瘤在吞噬了残契散逸的古老气息后,其“同化”宿主的过程,意外地契合了某种古老的守护道纹?
无论如何,这突如其来的、连司马氏精密仪器都无法立刻破解的防御屏障,再次给这场冰冷的评估带来了变量。
灵魂已被标价,肉身正在被解剖。
但这具看似弱小的五岁孩童的躯壳之内,似乎还藏着连资本的计算都无法完全囊括的、顽强的秘密。
研究员的眼中闪铄着冰冷的研究热情,如同发现了新猎物的猎手。
而猎物体内,那源自古老星火与诡异瘤体交织而成的防线,正无声地宣告着:
吞噬,绝非单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