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堂偏殿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宣告,如同无形枷锁,将顾家众人牢牢钉在了绝望的十字架上。
十日倒计时,像悬于头顶的铡刀,每一次心跳都在为最终的坠落计数。
然而,铡刀落下前的最后一步,仍需迈出——那场决定“标的物”最终估价的“最终考核”,依旧要按照规则进行。
最终考核日,在一种近乎悲壮的沉寂中到来。
天色未明,土地庙内已无人安眠。
那盏长明灯被小心收起,最后一捧浑浊的清水被用来勉强擦拭脸颊,试图洗去过于刺眼的污迹与疲惫。
顾伯山将家族仅存的几块灵石碎屑分成两份,一份交给苏婉,让她在必要时稳住顾厌体内那愈发躁动的异种能量;另一份,则紧紧攥在自己掌心,作为应对未知变故的最后底气。
没有言语,只有眼神交汇间流淌的决绝。他们如同即将奔赴刑场的死士,沉默地整理着身上那件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甚至难以完全遮掩下面黄肌瘦躯体的破烂道袍。
当第一缕天光勉强刺破棚户区的阴霾,顾家这支由老弱妇孺组成的队伍,再次踏上了那条通往华清道院的青玉路。
与上一次领取观察员资格时不同,今日的青玉路上,已是车水马龙,流光溢彩。
巨大的、镶崁着各色灵石的华丽飞舟,如同巡游的巨兽,低空掠过,带起的灵风将顾家众人的破烂道袍吹得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飞舟之上,身着绫罗绸缎、气息饱满的强族子弟凭栏远眺,目光偶尔扫过地面这支蹒跚前行的队伍,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一丝仿佛看到什么不洁之物的嫌恶。
更有甚者,直接驾驭着珍禽异兽,羽翼展开遮天蔽日,洒落点点灵光,引得一众步行者纷纷避让。那些骑乘在灵兽背上的少年少女,意气风发,谈笑风生,与顾家众人沉默压抑的步伐形成了天地云泥之别。
顾家众人,如同闯入巨人国度的侏儒,又象是误入琉璃盏的煤渣,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们脚下的青玉路面光可鉴人,倒映着他们褴缕的衣衫和佝偻的身影,形成一幅无比讽刺的画面。
“看,那就是顾家……”
“啧,真来了啊?还以为他们早就……”
“小声点!听说司马家已经激活尽调了……”
“那他们还来考核做什么?垂死挣扎吗?”
“谁知道呢……不过这样子,也太……”
沿途,无论是乘坐飞舟的,还是同样步行但衣着体面的其他参考者家族,投来的目光都复杂难明。
有怜悯,有鄙夷,有猎奇,更有一种看待将死之物的冷漠。这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顾家每一个人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屈辱。
苏婉将顾厌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头,试图阻挡那些视线。顾厌却固执地偏过头,一双过于沉静的大眼睛,通过母亲散落的发丝,沉默地观察着这个与他认知中截然不同的、华丽而冰冷的世界。他体内那黄金瘤似乎也因外界浓郁的灵气和无数道强弱不一的气息而异常活跃,传递出阵阵冰冷的悸动,让他小小的身体在苏婉怀中微微绷紧。
顾伯山目不斜视,挺直了那早已被生活压弯的脊梁,一步步向前走着。他能感觉到怀中那枚观察员玉符的冰凉,也能感觉到那卷残契传来的、持续不断的温热。这两样东西,一样代表着规则施舍的微弱机会,一样像征着祖宗留下的未知变量,此刻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考核场地设在道院外院最大的“演法坪”。
此刻,演法坪四周早已布置妥当,白玉为栏,灵纹铺地,空中悬浮着数十面巨大的水镜,确保每一个角落都能清淅看到考核过程。坪内划分出数个局域,映射不同的考核项目。
而参考者及其家属、观察员所在的等侯区,则设在演法坪东侧一片略高的看台上。
当顾家众人沿着指示,踏上那通往看台的、以温润白玉砌成的台阶时,与周围环境的对比达到了极致。
看台上,早已是衣香鬓影,珠光宝气。
南宫家的子弟身着流云广袖,腰佩灵玉,身旁跟着捧剑持扇的仆从;司马家的队伍则清一色的玄色劲装,气息精悍,眼神锐利;其他大小家族的参考者,也无不是锦衣华服,法器傍身,彼此寒喧应酬,气度从容。
顾家这一行人的出现,就象是一滴墨汁滴入了华丽的织锦,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刹那间,原本喧嚣的看台为之一静。
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诧异、嫌弃、玩味,齐刷刷地聚焦过来。那些目光如同探照灯,将顾家人身上每一个补丁、每一处磨损、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与菜色,都照得无所遁形。
他们脚下是光洁无瑕的白玉地面,身上是破烂不堪的粗布道袍;周围是灵气氤氲、暗香浮动,他们身上却带着棚户区特有的、洗不掉的穷酸与绝望的气息。
极致的反差,带来的是极致的难堪。
几位年轻些的族人脸颊瞬间涨红,下意识地想要缩起身子,躲开那些视线。年老的族老则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引路的道院杂役弟子,脸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匆匆将他们引到看台最后方最偏僻的一处角落。这里的座椅甚至比其他地方更简陋一些,视野也被前方的人群遮挡了大半。
落座的瞬间,仿佛能听到周围隐隐传来的压抑不住的嗤笑声和议论声。
“我的天,他们真坐下了……”
“这身衣服是刚从哪个垃圾堆里爬出来的吗?”
“那个孩子脸色怎么那么吓人?青白青白的……”
“小声点,听说他肚子里有东西……”
苏婉将顾厌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尽可能挡住那些窥探的目光。
顾厌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他将脸埋在母亲颈窝,身体微微发抖,体内那冰冷的异种能量躁动得愈发厉害。
顾伯山坐在最外侧,他挺直背脊,面无表情地迎向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眼神如同枯井,深不见底,却又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平静与凶狠。
他知道,从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考核就已经开始。
考核的不仅是顾厌那伪灵根下的微末潜力,更是顾家在这赤裸裸的由资本与权势构筑的丛林里,最后那点不肯弯折的硬骨头,能撑到几时。
锦衣华服间的破烂道袍,如此刺眼,如此不合时宜。
却也如此倔强,如此真实。
演法坪中央,主考官的身影已然出现。
最终考核,即将开始。
而顾家的命运,也将在这一片华丽的喧嚣与冰冷的审视中,走向终局,或是开启另一个更加残酷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