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门口那盏长明灯,在污浊的夜风中顽强摇曳,其光芒虽弱,却象一枚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顾厌沉寂的心湖中,漾开了层层叠叠他无法理解的涟漪。
五岁的孩童,尚未创建起完整的世界观,他的感知更多地依赖于最原始的情绪和身体本能。
连日来,充斥他世界的,是体内异物啃噬般的剧痛,是魂力疏导时经脉欲裂的煎熬,是族人压抑的叹息和绝望的低语。这些构成了他认知的底色——冰冷、尖锐、令人窒息。
然而,当庙外那些微弱却真切的善意,伴随着一盏灯的光芒悄然渗入时,一种陌生的“触感”,开始干扰这冰冷的底色。
起初,只是一种模糊的“暖意”。
不同于苏婉怀抱的温度,也不同于魂力流过时的灼热,那是一种更稀薄、更分散,却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无数个微小源头的暖流。它们无孔不入,甚至穿透了黄金瘤散发出的冰冷屏障,丝丝缕缕地浸润着他因痛苦而高度敏感的灵识。
这暖意让他困惑。它不带来实质的缓解,疼痛依旧尖锐,却奇异地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复盖了一层极薄极软的缓冲。他在昏沉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象一只在寒风中偶然找到一小片阳光的流浪猫,本能地想要靠近那陌生的温度。
更微妙的变化,发生在他与体内黄金瘤的“连接”上。以往,这异物如同一个冰冷而贪婪的寄生主宰,只会索取、折磨,偶尔释放能量也带着施舍般的暴戾。但此刻,当外界那汇聚的暖意与庙内族人因获得支持而稍稍提振的心绪产生共鸣时,顾厌隐约感觉到,那瘤体的脉动,似乎放缓了一丝。
并非驯服,更象是一种审视般的暂停。仿佛这冰冷的异物,也在评估着这突如其来与痛苦和绝望截然不同的“能量”来源。
这种变化极其细微,转瞬即逝,却象一颗种子,落入了顾厌懵懂的心田。
他开始在痛苦的间隙,分出一点点残存的注意力,去“听”庙外的声音。不再是黑水军充满恶意的尖啸,而是那些散修压低嗓音的议论、孩子们跑过时好奇的张望、甚至是一些老人带着叹息的祈祷。这些声音杂乱无章,却充满了“活着”的气息,与他熟悉的绝望截然不同。
一次,当顾叔激动地描述着某个散修偷偷送来一块沾着泥的番薯时,顾厌昏沉中捕捉到了话语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高兴?
他不太明白“高兴”具体是什么,但那语气中的微微上扬,象一根轻柔的羽毛,扫过他被痛苦占据的心神,留下了一道痒痒的、陌生的痕迹。
还有母亲苏婉。他感觉到,母亲抱着他的手臂,虽然依旧因为疲惫而颤斗,但偶尔,当她看向庙外那盏灯时,她的心跳会稍微平稳一些,注入他体内的魂力,也会多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轫性?
不再是纯粹的牺牲和悲壮,而是掺杂了一点类似于“希望”的东西?
这些碎片化的感知,如同零星的火花,在他混沌的意识中闪铄。他无法用语言组织,却本能地开始将“庙外的暖意”、“族人口中的‘帮助’”、“母亲心跳的变化”与一种模糊的“好”的感觉联系起来。
这种联系,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行为。
再一次引导那缕异种能量时,当剧烈的痛苦席卷而来,他依旧会惨叫,会挣扎。但在那极致痛苦的顶点,他脑海中除了空白和求生欲之外,竟会突兀地闪过庙外一盏灯的形象,闪过母亲说起“有人帮我们”时那瞬间亮起的眼神。
于是,那声惨叫到了嘴边,没有变成彻底的崩溃哀嚎,反而扭曲成了一种混合着痛苦与不甘的低吼。他小小的身体在苏婉怀中绷紧,不是完全的被动承受,而是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想要对抗痛苦的意念。
这变化微乎其微,甚至难以被旁人察觉。但在一直密切关注他的顾伯山和苏婉眼中,却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般清淅。
“厌儿他……好象有点不一样了……”苏婉在某次修炼间隙,趁着顾厌昏睡,低声对顾伯山说,语气带着不确定的惊喜和更深层的担忧,“他痛的时候,好象没那么容易彻底放弃了似的。”
顾伯山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复杂地看着顾厌。他当然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与其说是“坚强”,不如说是一种认知的拓宽。顾厌的世界里,不再只有顾家庙宇内的绝望,开始被迫塞进了来自外界的、复杂难明的信息——有恶意,也有善意;有打压,也有声援。
这对于一个五岁孩子的心智而言,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励志”的代价,开始显现。它迫使这个本该在单纯痛苦中挣扎的孩子,过早地直面世界的复杂与人性的矛盾。那汇聚的微光,在带来一丝温暖的同时,也在他稚嫩的心灵上,投下了更加错综复杂的阴影。
他或许会因此更快地“成熟”,更快地理解“族运”二字的重量。但也可能,在这巨大的认知冲击下,加速心灵的扭曲,甚至与体内那本就诡异的黄金瘤,产生更深的、不可预测的融合。
顾伯山轻轻抚摸着怀中那卷时而温热、时而冰凉的残契,心中没有丝毫轻松。
支持者的声音,是蜜糖,也是砒霜。
它吊住了顾家一口气,却也给顾厌这艘本就千疮百孔的小船,挂上了更多沉重的来自远方的期盼。
这艘船,最终会驶向何方?
无人能答。
唯有那盏在风中摇曳的长明灯,和灯下孩童梦中无意识的蹙眉,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场“励志”背后,那悄然累积的关乎灵魂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