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厌那句“疼是我的,不怕别人知道”,如同一道清冽却刺骨的泉流,暂时浇熄了庙内关于“贩卖悲惨”的纷争之火。
不是妥协,而是升华——从纠结于是否利用苦难,转变为直面苦难,并将其作为存在的宣言。
这决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荡,反而让族人心中那股屈辱感淡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凝实的、近乎殉道般的平静。
然而,这平静尚未持续半日,便被庙外再次泛起熟悉的空气涟漪无情打破。
灰衣风险员的身影,如同算计好了一般,精准地出现在土地庙那摇摇欲坠的门框内。他手中那枚棱晶法器闪铄着比以往更加“柔和”的光芒,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平板表情,似乎也刻意调整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友善”的弧度。
“看来,诸位已然做出了选择。”风险员的声音依旧缺乏温度,但措辞却不再如以往般冰冷直接,反而带上了一种迂回的“赞赏”,“直面困境,不饰疮痍,这份坦诚,在当今仙界,实属难得。”
他目光扫过庙内,尤其在顾厌身上停留片刻,那眼神不象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更象是在评估一件即将被重新包装上市的特殊商品。
顾伯山心头警铃大作。司马家的鬣狗,鼻子比鬼手七还灵。他们这边刚决定“直言真相”,那边立刻就嗅着味道上门了。而且,这次的态度,迥异于以往赤裸裸的放贷或威胁
“司马管事此来,又有何‘指教’?”顾伯山声音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剔。
风险员并未在意他的态度,反而向前微微一步,棱晶法器投射出的光幕不再是贷款条款,而是一份制作精良、图文并茂的策划案?
【“寒门脊梁”:底层修士不屈道心孵化计划(试点方案)】
光幕上,赫然出现了顾厌苍白却带着倔强的小脸影象(不知何时被采集去的),旁边配着煽情文本:“五岁稚子,伪灵根之躯,何以承载一族希望?”“向死而生,于绝境中叩问仙道!”
下面罗列着详细的“孵化”步骤:
形象定位:“不屈少年”、“寒门之光”、“与命运抗争的符号”。
传播渠道:依托司马家控股的“灵犀镜”(一种类似人间界“灵网”的低阶信息传播法器)平台,进行全天候“修炼纪实”直播。
内容打造:重点展现顾厌“痛苦修行”、“族人奉献”、“与体内异种能量抗争”的“感人”细节。聘请专业“文案修士”撰写催人泪下的解说词。
资源倾斜:司马氏将提供“必要”的疗伤丹药、低阶聚灵阵(需植入司马家监控符文),帮助维持直播效果,打造“在绝境中仍不放弃希望”的积极形象。
预期收益:汇聚底层散修“共鸣流量”,打造现象级“励志符号”。若成功,顾厌可获得“道院特批观察员名额”(免初试,直通综合评估),司马氏则获得相应“社会影响力积分”及潜在投资回报。
“如何?”风险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惑,“与其被动等待流言蜚语,不如主动掌握话语权。将贵家族的‘真实’,转化为一种力量。一种能够打动人心,甚至可能改变规则的力量。”
庙内一片死寂。
族人们看着光幕上那被精心包装的“顾厌”,看着那些煽情的字眼,看着那条看似通往道院的“捷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主动直播?打造符号?司马家提供资源?
这……这听起来,似乎比他们自己硬着头皮去“陈述事实”,要“高明”得多,也“有效”得多!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连一些之前坚决反对“卖惨”的族老,眼神都出现了动摇。如果……如果这真的能换来一个“特批观察员名额”,如果这真的能让厌儿免去残酷的初试……
诱惑,巨大而致命。
这不再是简单的贷款,而是一场交易。用顾家的苦难,用顾厌的痛苦,去交换一个被精心设计好的“机会”。司马家收获名声和影响力,顾家得到一块看似甜美的毒饵。
“我们需要付出什么?”顾伯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直接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他绝不相信司马家会如此“好心”。
风险员嘴角那丝“友善”的弧度不变:“很简单。独家直播授权。以及,在直播期间,顾厌小友需要配合完成一些‘正能量’的交互环节,比如‘感谢司马氏资助’、‘展现乐观向上精神’等。当然,所有言行,我们会有专业团队进行……‘辅导’。”
操控!
不仅要直播你的痛苦,还要你笑着感恩,按照他们写的剧本,去表演一场“励志”大戏!
这比单纯的“贩卖悲惨”更加屈辱百倍!这是将你的灵魂和苦难,都一并明码标价,并剥夺你最后一点真实反应的权力!
“如果我们不答应呢?”顾伯山盯着风险员。
风险员脸上的“友善”瞬间收敛了几分,恢复了惯常的平板:“那就只能预祝贵方,在接下来的‘综合评估’中,凭借自身的‘真实’,能打动那几位出身高贵的执事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不合作,就意味着在考核中,将独自面对南宫家、司马家执事的联手打压。合作,则沦为戏子,生死操于人手。
庙内的气氛再次凝固。
一边是看似光明的捷径,却通往灵魂的牢笼;一边是荆棘遍布的绝路,或许能保留最后的尊严。
苏婉紧紧抱着顾厌,身体微微发抖。她看着光幕上被包装得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儿子形象,又低头看看怀中真实、脆弱却坚韧的孩子,心如刀绞。
顾厌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他抬起头,看着父亲,又看看那光幕,小小的眉头紧紧皱起。他没有说话,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清淅地映出一种抗拒。
他不喜欢那样。不喜欢被那样打扮,不喜欢被那样描述,更不喜欢去感谢那些带来痛苦的人。
就在这时,顾伯山怀中那盛放残契的木盒,再次传来了清淅的温热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那热量甚至通过木盒,熨烫着他的胸口,带着一种警示般的灼热!
这突如其来的感应,让顾伯山猛地一个激灵。
残契在警告!
警告他不要接受这份看似“美好”的提议!
这古老的契约,似乎对“虚假”和“操控”,有着本能的排斥!
顾伯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他再次看向风险员,目光变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讥讽。
“司马管事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顾家的路,是黑是白,是成是败,都由我们自己走出来。”
“这‘励志典型’,我们演不了。”
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尤豫。
风险员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似乎没料到顾家在如此巨大的诱惑和压力下,竟会再次拒绝。
他深深看了顾伯山一眼,又看了看他怀中那似乎隐隐散发着异常波动的木盒,最终,什么也没说。
光影散去,风险员的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庙内,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那萦绕不去的、来自司马家的、裹着糖衣的致命诱惑馀味。
顾家,再次站在了十字路口。
一条是看似平坦却通往奴役的“励志”坦途。
一条是布满荆棘却指向未知的“真实”绝路。
而这一次,那卷古老的残契,用它的温热,清淅地表达了它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