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稽查队狼狈退走的脚步声，如同丧家之犬般迅速消失在巷弄尽头。
破庙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数息，随即被一阵剧烈而压抑的喘息声打破。
劫后馀生的虚脱感与那古老残契带来的激动交织在一起，让每一个顾家族人都浑身战栗，难以自持。
阳光通过被踹烂的庙门，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那枚静静躺在地上，再无任何枷锁的《引气诀》玉简。它散发着柔和而纯净的灵光，不再是可望不可即的禁忌，而是真正可以向他们敞开了通往道途最初阶的门户。
希望，如此真切。
然而，这希望之光尚未将庙宇彻底照亮，冰冷的阴影便已紧随而至。
那被称作“头儿”的稽查队员临走前那怨毒而不甘的眼神，如同冰冷的毒刺，深深扎在顾伯山的心头。
顾伯山深知，这些鬣狗绝不会轻易放弃。所谓的“退走”，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们今日丢了面子，折了威风，更被那突如其来的古契权限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这件事，绝不可能就此了结。
果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庙外那令人不安的寂静再次被打破。
这一次，来的并非稽查队员那蛮横的脚步声，而是一阵极其轻微的灵力波动。空气如同水波般荡漾，一枚巴掌大小边缘锋利的金属符令，无声无息地穿透庙门的破洞，悬浮于庙内半空。
符令之上，刻着版权稽查队的交叉玉简徽记，下面是一行冰冷的小字：
【罚没通知：经复核，北荒顾氏涉嫌违反《版权律》案，虽部分情节存古契豁免争议，然其未经报备即于非授场地进行多人次功法推演行为，扰乱灵能秩序，事实清楚。依据《仙都治安管理例》第七十三条，处以罚金：五十下品灵石。限时六个时辰缴清，逾期未缴，将强制执行资产冻结及拘传讯问。】
五十下品灵石！
《治安管理例》！
扰乱灵能秩序！
冰冷的文本，如同精准的手术刀，避开了古契豁免的锋芒，却从另一个更刁钻更无法反驳的角度，再次将绞索套上了顾家的脖颈！
是的，古契或许能豁免版权法阵，却无法豁免他们在贫民窟破庙里进行“多人次功法推演”（尽管他们只是笨拙的模仿）可能造成的所谓的“灵能秩序扰乱”！这就象一个乞丐拥有了一块黄金的所有权，却因为坐在贵族门口欣赏它而被以“影响市容”为由罚款！
规则，总有办法碾死不守规矩的蝼蚁。
庙内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彻骨。五十灵石，依旧是他们无法企及的数字。六个时辰，如同催命的倒计时。
“他们……他们这是耍无赖！”一个年轻族人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里带着哭腔。
“无耻之尤！”另一位族老捶打着地面，老泪纵横，却无可奈何。
苏婉紧紧抱着顾厌，身体微微颤斗，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巨大的压力，在昏睡中不安地蹙起了眉头。
顾伯山看着那悬浮的金属符令，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明明看到了希望，明明抓住了那缕光，却被更高层面的规则毫不留情地再次拍回泥沼！
怎么办？
再去求鬼手七？抵押什么？还能抵押什么？
接受那司马家的贷款？将全族彻底拖入永世为奴的深渊？
每一条路，都是死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再次笼罩一切之时——
庙角，那位之前因魂力透支而一直气息奄奄的老族老，极其艰难地用手臂支撑着，将自己干枯的身体，一点点地挪动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次移动都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但他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决绝。
他挪到那悬浮的罚没符令之下，抬起头，用那双浑浊却坚定的眼睛，缓缓扫过庙内每一张绝望而年轻的脸，最后目光落在顾伯山身上。
“伯山……”他的声音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五十灵石……我们……没有……也不能有……”
顾伯山心中一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族老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露出一个极其惨淡却异常温和的笑容：“……但是……‘秩序’……的罚金……总得有人……付……”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庙内污浊而绝望的空气都吸入肺中，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古老的不容置疑的韵律：
“凡我顾氏，皆为薪柴。”
这句话，如同拥有魔力一般，瞬间击中了所有族人的灵魂！
“今日……我这把老骨头……就再为族里……烧最后一把……”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起枯瘦如柴的双手，十指颤斗着，结出一个古老的法印——那并非攻击或防御的法诀，而是一种剥离、一种献祭的仪式！
“不！七叔公！不可！”顾伯山瞬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目眦欲裂，嘶吼着想要扑上去阻止。
但已经晚了。
老族老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平静光芒，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枚再无封锁的《引气诀》玉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双目一凝！
嗡！
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力量自他干瘪的体内爆发出来！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干枯，皮肤失去最后一丝光泽！
而在他眉心之处，一点极其微弱凝聚了他毕生修行残渣与部分本命魂源的黯淡光点，被硬生生地剥离了出来！
那光点脱离他身体的瞬间，老族老的头猛地垂了下去，最后一丝气息彻底断绝。但他僵硬的嘴角，却似乎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满足。
那点黯淡的魂印光点，在空中微微颤斗着，仿佛风中残烛散发着一种被规则认可的“价值”波动。
它缓缓飘向那悬浮的罚没符令。
符令表面的文本一阵闪铄，似乎在进行识别和评估。
片刻后，冰冷的机械音响起：
【检测到自愿缴纳罚没品：残缺魂印（炼气期·濒灭状态）。估值：五十二下品灵石。足额缴纳。案销。】
话音落下，那点魂印光点被符令吸入，消失不见。金属符令也随之化作点点灵光，消散于空中。
罚金，缴清了。
用一位族老最后残存的魂印，彻底燃烧自己，付清了这笔无耻的“罚款”。
庙内，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哭声，没有呐喊。
只有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悲恸和一种被血脉中某种力量彻底点燃的无声火焰，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腔内疯狂燃烧！
可灭可绝，不可永为奴！
老族公用最惨烈的方式，践行了族训，保住了那本就用古契权限赢回的《引气诀》的修炼资格，更保住了顾家最后那点可怜的尊严。
顾伯山缓缓跪倒在地，对着老族公已毫无生息的遗体，重重地无声地磕了一个头。
然后，他抬起头，眼中所有的迷茫、绝望、愤怒都被一种极致的平静所取代。
他伸出手，将那枚再无束缚的《引气诀》玉简，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玉简温润，重逾千钧。
希望之路，以一位老人的彻底燃烧为代价，终于彻底铺就。
剩下的，唯有前行。
踏着薪火，直至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