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内的绝望并未持续太久。并非因为找到了出路，而是因为一种近乎认命的麻木，像潮水淹没了所有无意义的躁动。对信息匮乏的恐惧依旧存在，但它不再尖锐，而是化作一种沉甸甸的底色，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与魂契仪上冰冷的倒计时、号牌持续的吸力、以及顾厌丹田那不祥的悸动混合在一起，成为一种无时无刻不在的背景噪音。
顾伯山靠墙坐着，闭目调息，试图恢复一丝力气，也试图理清那团乱麻般的思绪。黑市？鬼手七？他知道这些名字，那是游离在仙都光鲜表皮之下的阴暗血管，是绝望之人最后的挣扎之所，但也意味着更大的风险和更深的陷阱。顾家现在，还有什么资本去那种地方交易？除了这副早已被抵押得千疮百孔的残躯。
苏婉将最后一点清水喂给顾厌，孩子的嘴唇干裂，喂进去的水大半沿着嘴角流下。她用自己的袖子小心地擦拭着，动作轻柔，眼神空洞。
就在这片死水般的沉寂中——
庙宇角落，那片原本空无一物的阴影，忽然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
极其细微，几乎让人以为是光线错觉。
但一直强打精神戒备周围的顾雨，手腕上的诅咒印记猛地灼痛了一下，她倏然抬头，低喝出声：“谁？！”
这一声如同石子投入死水，惊得所有族人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蜷缩身体，惊恐地望向那片阴影。
阴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缓缓扭曲、拉伸，最终凝聚成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形轮廓。那轮廓象是用浓墨和污浊的烟炱勾勒而成，边缘不断波动，难以看清真切面容，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起两点幽绿的光芒，象是潜伏在沼泽深处的毒蛙，冰冷、贪婪，带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黏腻感。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陈旧血腥、劣质烟草和某种防腐药草的气息，随之在庙内弥漫开来，与原本的浑浊气味格格不入。
“啧……警剔性倒是不错，可惜，没什么用。”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从那个模糊的轮廓中传出，带着一丝戏谑的调子。
这声音，这出场方式……
顾伯山的眼睛猛地睁开，浑浊的眼底爆发出极其复杂的厉芒，有警剔，有厌恶，但深处，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病急乱投医般的悸动。
“鬼手七！”顾伯山嘶声道，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如同遇到了天敌的困兽。
“嘿嘿……难为顾族长还记得我这号小人物。”那模糊的轮廓——鬼手七，发出低沉而难听的笑声，幽绿的目光扫过庙内惨淡的景象，在顾伯山手中那块“柒叁”号牌上停留了一瞬，绿芒似乎更盛了几分，“看来，顾家这是……绝处逢生，摸到一点门边了？虽然这门坎，看起来硌脚得很呐。”
他的话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讽刺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恶意。
“你来干什么？”顾伯山声音冰冷，强压下翻涌的气血。鬼手七是仙都地下黑市里有名的情报贩子兼投机客，嗅觉比鬣狗还伶敏，专找他们这种走投无路的人下手，手段狠辣，收费黑心，但有时，也确实能搞到一些要命的东西。
“我来干什么？”鬼手七象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问题，模糊的身影微微晃动，“自然是闻着味儿就来了。顾家拼尽全族之力，换来个‘待审核’的号牌，下一步，总该想知道……那华清道院的入门测，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吧？总不能蒙着眼往刀山上撞，对不对？”
他的话，象是一根毒针，精准地刺入了顾家所有人最恐惧、最焦灼的痛点！
庙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他们刚刚还在为信息匮乏而绝望，这个鬼魅般的黑市贩子，竟然就直接找上门来，还一语道破！
“你……你有消息？”一位族老忍不住颤声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期盼。
鬼手七幽绿的目光转向那族老，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如同夜枭啼叫：“消息？自然是有的。这仙都内外，但凡有点价值的东西，甭管是藏在云端仙府还是烂泥沟渠，总瞒不过某些人的耳朵和眼睛。就看……你们出不出得起价了。”
顾伯山的心猛地一沉。果然！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是冷冷道：“什么价？”
鬼手七那模糊的身影似乎向前飘近了少许，那股混合着血腥和药草的怪异气味更加浓郁。他伸出一只同样模糊不清、仿佛由阴影构成的手，手指搓动了几下，做了一个修仙界通用、表示灵石的手势。
“看在老主顾的份上，给你们个实惠价。”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恶意，“《华清道院附属幼塾近三届入门测真题详解（附考官偏好及避坑指南）》……一口价，三千……上品灵石。”
“三千？上品灵石？!”
庙内瞬间炸开一片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个数字，象是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众人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不足道的期盼！三千上品灵石？那相当于三十万下品灵石！把现在整个顾家连人带魂再拆卖十次，也凑不出这个数的零头！
“你怎么不去抢！”一个年轻族人失声怒吼，眼睛都红了。
鬼手七幽绿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毫无波澜，反而带着一丝怜悯般的嘲讽：“抢？那多没技术含量。我这是做生意，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这情报就值这个价，你们嫌贵？有的是人抢着要。南宫家？西门家？他们为了更详尽的内幕，出的价码是这个的十倍、百倍！你们这点……呵呵。”
他轻笑一声，意犹未尽。
顾伯山的脸色铁青，手指紧紧攥着号牌。他知道鬼手七说的是事实，这种关乎内核选拔的情报，在顶层圈子里本身就是天价商品。但他报出的价格，对顾家而言，无疑是天文数字。
“我们……没有那么多灵石。”顾伯山的声音干涩无比。
“知道你们没有。”鬼手七似乎早有预料，幽绿的目光变得玩味起来，在他和昏睡的顾厌身上来回扫视，“所以嘛，我这儿还有别的‘支付’方式。比如……你们顾家这娃娃丹田里那点‘特别’的东西……抵押个三五十年使用权，或许能抵个千儿八百的？”
这话如同毒蛇吐信，让所有族人勃然变色！
“休想！”苏婉猛地将顾厌死死抱住，如同护崽的母兽，眼神惊恐而决绝。
顾伯山眼中也爆出厉色：“绝无可能！”
“别急着拒绝嘛。”鬼手七似乎很享受他们的反应，声音依旧不紧不慢，“或者……你们族里不是还有几个女娃？资质差了点，但当个‘灵引容器’或者送去‘百骸楼’当个活体样本，拆开零卖，凑一凑，说不定也……”
“闭嘴！”顾伯山猛地打断他，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再次吐血。这鬼手七，根本就不是来做生意的，他是来趁火打劫，来欣赏他们绝望的！
“啧，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鬼手七摊了摊那模糊的手，故作无奈，“那就没办法了。抱着你们那破号牌，自己去撞大运吧。提醒一句，华清道院这次的考核，据说加了新花样，‘心性关’弄了个什么‘问心幻阵’，专门针对你们这种心思重、底子薄的寒门，刷人刷得最狠……嘿嘿，祝你们好运。”
说完，他那模糊的身影开始缓缓变淡，似乎准备融入阴影离开。
“等等！”顾伯山猛地喝道，牙齿几乎咬碎。他知道鬼手七是故意透露这点信息来施加压力，但他别无选择。
鬼手七的身影停顿下来，幽绿的目光带着询问。
顾伯山死死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有没有……更基础的……只是流程和大致范围……不需要详解……”
鬼手七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评估，幽绿的光芒闪铄不定。
半晌，他才慢悠悠地开口：“有倒是有……《幼塾入门测基础流程与常见项目概述》，破烂货色，大街货，稍微有点门路的都能弄到，没什么实际价值，顶多让你们死得明白点。”
“多少？”顾伯山追问，心脏揪紧。
鬼手七那模糊的嘴唇位置似乎咧开一个弧度：“这个嘛……便宜。一百下品灵石。”
一百下品灵石！
依旧是顾家无法承受的数字！他们最后那点碎灵，已经全填了李执事那无底洞！
顾伯山沉默了，巨大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他。
鬼手七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幽绿的目光最后扫了一眼那块不断汲取魂力的号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身影彻底消散在阴影中，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在庙内回荡：
“没钱？没关系……很快，你们就会有了。很快……”
阴影恢复正常，那股怪异的气味也渐渐散去。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但庙内的空气，却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绝望。
天价的情报，象是一道新的、更加坚固的壁垒，将他们牢牢挡在外面。
鬼手七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更是象一把冰冷的锥子，悬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很快就会有了？
从哪里来？
没有人敢细想。
只有那监视符文，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闪铄着幽蓝的光芒，记录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