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夏末,京城,工人体育馆。
馆内人声鼎沸,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发出嗡嗡的、充满恶意的轰鸣。高音喇叭里传来尖锐刺耳的批判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看台下方那个孤立的身影上。
邵明珠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六五式绿军装,帽檐压得很低,独自坐在人群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的脊背挺得笔直,但隐藏在阴影下的脸庞,每一块肌肉都绷得像石头一样硬。他的双手在膝盖上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的目光,穿越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拳头,死死地钉在体育馆正中央那个被强行按着头、脖子上挂着沉重牌子的身影上。
曾经挥师百万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此刻,却像一头被拔去了利齿、困在笼中的雄狮,被迫承受着无尽的羞辱和谩骂。他那张饱经风霜、不怒自威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和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火山般压抑的悲愤。
邵明珠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然后用力地揉搓、撕裂!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仿佛又回到了朝鲜,那冰天雪地的战场。
他看见在敌机疯狂的轰炸下,他一把将老总推开,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身下的老总,炮弹皮擦着他的头皮飞过,他却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吼道:“老总,隐蔽!”
可现在……英雄末路,虎落平阳!
“老子受不了了!” 邵明珠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他猛地站起身,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离他远去。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顾忌,在这一刻都被对老首长无尽的痛惜和滔天的愤怒烧成了灰烬!
他撞开身边的人群,像一头发疯的豹子,冲出了体育馆,奔向附近一个有军用电话的警卫值班室。
他一把推开值班室的门,里面正在闲聊的两个警卫战士吓了一跳,看到他那杀气腾腾、双眼赤红的样子,下意识地立正:“首长!”
邵明珠根本不理他们,直接扑到电话机旁,抓起话筒,用颤抖的手指,飞快地拨通了一个他烂熟于心的内部号码——直通他嫡系老部队、此刻正负责首都部分区域卫戍任务的警卫团团部!
电话几乎是瞬间就被接通了。
“喂!我邵明珠!” 他的声音嘶哑而暴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听着!命令!警卫团 一营、二营!全员紧急集合!携带全部装备!立刻给老子包围工人体育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钟,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其严重的命令惊呆了。团长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恐惧:“军长 ! 您 …… 您说什么 ? 包围工人体育馆 ?那里现在可是 …… ”
“执行命令!” 邵明珠猛地咆哮起来,声音震得话筒都在嗡嗡作响:“ 老子不管里面 是谁!也不管他们在干什么 ! ”
“立刻!马上!给老子把体育馆围起来!一只鸟也不准放出去!没有老子的命令!谁敢轻举妄动!格杀勿论!”
“出了任何事!老子邵明珠一个人顶着!”
“是!首长!坚决执行命令!” 电话那头 传来团长咬牙应命的声音。军令如山!尤其是来自邵明珠这样一位以强悍和护犊子着称的老上级的命令!
放下电话,邵明珠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浑身 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知道,自己可能闯下了弥天大祸!但他不后悔!如果眼睁睁看着老总受辱而无动于衷,他邵明珠还算个人吗 ?
然而,就在警卫团的部队刚刚开始调动,甚至还没完全形成合围之势时……值班室里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铃声尖锐,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 刺耳!
邵明珠身体猛地一僵!一种不祥的预感 瞬间攫住了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缓缓 拿起了话筒。
“喂……”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异常平静、甚至 带着 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但却让邵明珠 瞬间如坠冰窟的声音。那个声音不高,却 仿佛能穿透一切 阻碍,直接敲打在他的心脏上。
“是明珠吗?”
邵明珠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下意识地并拢双脚,尽管对方看不见:“ 是,林总我是邵明珠 ! ”
“工人体育馆那边的事情 …… 我已经知道了 。 ”
就这一句话,让邵明珠的后背瞬间被 冷汗浸透了!消息传得太快了!快得超乎想象!
“你的心情 …… 我理解 。”依旧平淡:“ 老总的事 ……情况比较复杂 。 ”
邵明珠紧紧握着话筒,喉咙发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的部队…… ”微微停顿了一下,这短暂的停顿,却让邵明珠感到巨大的压力:“ 让他们都撤回来 吧。”
“这件事…… 到此为止。”
“我会亲自过问的。”
亲自过问 !
这四个字,像一道赦令,又像一道枷锁。它意味着眼前的这场风波可以平息,但也意味着事情的处置权,已经完全上交 了。
站在原地,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钟。他 知道,这是最后的底线和命令。他没有任何 讨价还价的余地。
最终,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 挤出三个字:
“是……林老首长。我执行命令 。 ”
电话被挂断了,听筒里传来 “嘟—嘟—嘟—” 的忙音。
邵明珠无力地放下话筒,整个人像是 虚脱了一般,缓缓地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拿出另一个电话,用沙哑的声音,向 警卫团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然后,他靠在墙上,抬起头,望着值班室那斑驳的天花板。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 无法抑制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汹涌地滑落下来。
体育馆内的喧嚣似乎渐渐远去了。但 那种刻骨铭心的无力感和悲痛,却深深地 烙印在了邵明珠的心上,成为他一生都无法 愈合的伤口。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北京城华灯初上,但在邵明珠眼中,这个世界,却仿佛 失去了所有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