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春寒料峭,北京。西山,x军军部大楼,司令员办公室。
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都会落下雨来。院子里那些往年此时应该吐露新芽的树木,此刻却依旧枝桠光秃,在料峭的春风中无声地摇曳,透着一股难言的萧索。
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邵明珠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身上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六五式绿军装,领章帽徽俱全,但肩章早已摘下。他眉头紧锁,手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却忘了弹。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眼神中充满了疲惫、焦虑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忧虑。才刚过四十的他,鬓角却已经过早地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白霜,眉宇间的皱纹也深刻得如同刀刻一般。
办公桌上的一部红色保密电话,突然 急促地响了起来!这尖锐的铃声,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邵明珠身体微微一颤。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缓缓地 伸出手,拿起了话筒。
“喂?我是邵明珠。”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电流杂音,夹杂着 隐约可闻的尖锐的哨子声、嘈杂的喊叫声,以及…… 一种沉闷而连续的 “咚!咚!咚!” 的巨响!那声音,邵明珠太熟悉了——那是 高射机枪平射时发出的特有而恐怖的咆哮!
紧接着,传来了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 大嗓门,但这声音此刻却失去了往日的洪亮和豪迈,变得异常沙哑、疲惫:
“明珠!是老子!李云龙!”
“团长!” 邵明珠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您那边……情况怎么样?您还好吗?”
“好?好个屁!” 电话那头的李云龙猛地 吼了一声,但那吼声却带着一种虚弱的无力感。他喘了口粗气,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愤怒和痛苦:
“明珠!你听!你给老子仔细听听!”
“听见没?这他娘的是什么动静?!咚!咚!咚!”
“这是高射机枪!是他娘的平射!”
“就在老子眼皮子底下!在福州城里!井冈山战斗队和红旗战斗队那帮龟孙子!拿着军库里流出去的武器!对着干!”
“打得好啊!比他娘的当年打小鬼子还厉害!还狠!”
李云龙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愤怒 而剧烈地颤抖着:
“老子……老子今天亲眼看见!就在军区大院门口不远!一个年轻工人……看样子顶多二十出头……”
“被……被一梭子高射机枪子弹……迎面打中……”
“整个脑袋……就……就没了!”
“成了一个血糊糊的……窟窿!还在冒烟!”
“他娘的!那还是个人吗?!那成了什么了?!”
邵明珠握着话筒的手指节剧烈地颤抖 起来。他死死地咬着牙关。
“团长……您……您一定要保重自己……” 邵明珠声音干涩地劝慰道。
“保重?呵呵……”发出一声惨然的笑声:
“老子这个军长……快当到头了!”
“说话没人听了!命令出不了军部大院了!福州城都快打成一片火海了!”
“老子当年打鬼子、打反动派……都没这么憋屈过!没这么窝囊过!”
他喘着粗气,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 最后的希望和急切,问道:
“明珠!你那边怎么样?北京……首都……情况好点吗?部队……还在你手里吗?”
邵明珠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 听起来平静一些:
“团长,您放心。”
“我们是卫戍部队,肩负特殊使命。总部有严令,必须确保首都周边的绝对稳定。”
“部队……目前还在我的有效控制之下。”
“北京城里虽然也有各种宣传队、战斗队,但大规模的武装斗争……像您那边那样的情况……暂时还没有发生。”
说到这里,邵明珠的声音不由自主地 低沉了下去,一种巨大的悲痛猛地涌上了他的喉咙。
“就是……就是……”音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政委……政委跟冯楠嫂子……他们……他们……没了!”
电话那头,瞬间传来一种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邵明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痛哭起来:
“团长!我对不起您啊!”
“政委……政委他们……是不堪受辱啊!”
“那些人……跑到家里……给政委挂牌子……骂他是军阀、走资派……往冯楠嫂子身上泼脏水……”
“政委和嫂子……他们……他们性子多刚烈啊!”
“他们……他们就在昨天晚上……在自家屋里……一起……一起服毒……自尽了!”
“等我接到消息……赶过去……已经……已经晚了!什么都晚了!”
“团长!我没用!我没能保护好政委!我没能拦住他们!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您啊!”
电话那头,那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很久、很久。
终于,话筒里再次传来李云龙的声音。那声音已经完全变了!是一种仿佛被抽走了 所有灵魂的空洞!平静得令人害怕!
“……我知道了。”
又是一阵长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明珠……” 李云龙再次开口,声音微弱得 几乎听不清:
“你……保护好……自己。”
“老赵的……四个孩子……”
“麻烦……你了。”
说完,不等邵明珠再有任何回应,电话那头便传来了 “咔哒”一声轻响。
随即,便是一阵急促的忙音。“嘟——嘟——嘟——”
邵明珠呆呆地握着话筒,听着那单调而冰冷的忙音。
他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话筒从手中滑落,悬在半空,兀自摇晃着。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终于淅淅沥沥地 下起了冷雨。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的 “啪嗒”声。
办公室里,只剩下邵明珠压抑不住的、低沉的啜泣声,和着窗外的雨声,交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