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严府对答,祥瑞白鹿
太子朱载壡的目光落在李时珍身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好奇。原来当初开出那剂救命方子的,就是这样一位看上去并无特别之处的郎中。
他心中不禁思付,“同是行医治病,为何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们,开的方子吃下去只觉浑身燥热难当,却不见半点效用?反倒是这位郎中的药,吃了半月,便将我这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病体,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慢慢调养了过来。”
他甚至想起,往年冬日,双手总是生满冻疮,痛痒难忍。这两年来,也不知是光禄寺不敢再克扣宫中的银炭用度,还是自己身子骨确实强健了些,那冻疮竟再未生过。
待李时珍谨慎地开完方子,将墨迹吹干,躬敬地交到陆炳手中,然后低头躬身,一步步退出了营帐,帐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坐在主位上的太子朱载微微侧过头,对侍立一旁的陆炳轻声道,“太傅,此人于孤有恩。赏他点什么吧,莫要寒了良医之心。”
陆炳立刻躬身回应,语气恭谨,“殿下仁厚。臣明日便差人将赏赐送至他住处,必不辱命。”
一场声势浩大的京师营防巡视终于结束,太子仪仗启程,浩浩荡荡返回紫禁城。
另一头,严嵩府邸。
经过赵文华一番精心引荐与打点,胡宗宪这位远道而来的浙江七品巡按御史,终于得以踏入当朝内阁首辅、权倾天下的严嵩的书房。
书房内熏香,布置典雅。
严嵩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书卷,在干儿子赵文华略显紧张的介绍下,一双虽显老迈却依旧精光内蕴的眼睛,上下仔细打量着垂手恭立的胡宗宪。
“你就是胡宗宪?”严嵩的声音平稳,带着久居上位的淡漠,“之前你写的那篇关于东南海防的策论,老夫闲遐时看过几眼,还算有些意思。”
“你又是我这干儿子赵文华极力保举的人。”严嵩说到此处,话语微微一顿,目光在胡宗宪和赵文华之间扫过,那眼神深处的精明与算计,让赵文华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但是”严嵩话锋一转,语气加重了几分,“东南沿海,倭患猖獗,军情如火,陛下为此夙夜忧叹。老夫身负皇恩,绝不能轻易提拔一个徒有虚名、而无实干之能的人上去,平白误了国事。”
他象是在陈述,又象是在施加压力,“东南之事,前后派去的能臣干吏也不在少数,张经、李天宠·-却依旧未能靖平海波,反而愈演愈烈。陛下已是心急如焚。”
“若此番荐人不当,老夫个人声誉受损是小,若是折损了朝廷威严、伤了陛下的颜面,更致使东南百姓再遭倭患之苦,家破人亡,那才是万死难赎之罪过。”
严嵩缓缓说着,目光如实质般压在胡宗宪身上,“故而,今日须得对你考校一番。你,可明白?”
“干爹,汝贞他其实已经准备了好几份详尽的—”赵文华这个“中介”见状,连忙挤出笑容,想替胡宗宪美言几句,铺垫一下,却被严嵩微微一抬手打断了。
“文华,不必多言。”严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老夫来问,他来答。是非深浅,一听便知。”
他转而看向胡宗宪,淡淡道,“你觉得如何?”
胡宗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姿态放得极低,拱手沉声道,“下官愚钝,一切全听阁老安排。必竭尽所能,以报阁老垂青之恩。”
“恩。”严嵩似是满意他的态度,脸上的线条稍稍柔和了些,“既然如此,那就坐下说话吧。
他对侍立一旁的下人示意,“给他看座。”
待胡宗宪在凳子上小心坐了半个屁股,严嵩的第一个问题便抛了过来,直指内核,“你既在浙江为官,又关注海防。那你且说说,在你看来,这肆虐东南的‘倭寇”,究竟是何物?当如何理解?”
胡宗宪略一沉吟,知道这是展现真知卓见的时候,决不能含糊其辞或人云亦云。
他清淅答道,“回阁老,依下官愚见,现今所谓‘倭寇”,实则须分为两部分来看。其一,是真倭寇,乃来自倭国之失地武士、浪人、海盗,凶悍嗜杀;其二,却并非真倭,而是‘大明之民”!”
他刻意停顿,看到严嵩眼神微动,继续道,“据下官查探与估算,真正来自倭国的寇贼,十成中不过占其二三;而十之七八,实为我大明沿海之民!”
“这其中又可细分为数类,以劫掠为生的职业海盗;因海禁断了生路、被迫链而走险的破产渔民、灶户;为牟暴利、武装护卫走私的海商巨贾;以及被其雇佣、裹挟的日本浪人。”
他越说越深入,直接触及根源,“其乱根源,在于朝廷严厉海禁之策,与沿海无数依赖海上贸易生存牟利之民,产生了巨大的利益矛盾。海禁愈严,走私利愈厚,键而走险者愈众,倭患反而愈烈!”
“这也是前浙直总督朱纨朱大人,为何在任时雷厉风行,擒杀海盗倭首李光头等人,看似卓有成效,却最终被东南诸多官员联名弹劾,乃至愤而自裁的根本原因。他动了太多人的饭碗。”
这番话可谓大胆至极,几乎将东南倭乱的遮羞布掀开了一大半。
一旁的赵文华听得心头狂跳,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作为引荐人,他万万没想到胡宗宪竟敢在初次见面时就将这些官场禁忌如此直白地剖开在严嵩面前!
他偷偷用馀光看向干爹严嵩,手心都为胡宗宪捏了一把汗。
然而,严嵩听完,脸上却并无怒色,只是手指无声地在光滑的太师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浑浊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许。但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
“唔。”严嵩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转而问道,“那你来评说一下,前任总督朱纨,以及现任巡抚王,二人措置得失如何?”
胡宗宪知道这是考校他的洞察力和立场,谨慎答道,“朱总督刚猛有馀,怀柔不足,一味强调剿杀,甚至不乏滥杀冒功之举,虽震一时,却如抱薪救火,反激得更多濒海之民依附倭寇,酿成更大民变。”
“王中丞则过于持重,一味强调防守,筑城调兵,看似稳妥,实则被动挨打,耗费钱粮无数,
却难以触及匪患根本,致使倭寇气焰愈发嚣张。”
严嵩微微颌首,似乎对他的评判还算认可,这才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看来你对此二人颇不以为然。那若是换了你来主持东南剿倭事宜,你会如何做?”
胡宗宪胸有成竹,朗声道,“下官有八字方略,‘剿抚并用’、‘分化瓦解”!”
“哦?”严嵩似乎提起了一些兴趣,“展开细细说来。”
一旁的赵文华听到干爹这个语气,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大半,他知道,这是干爹对眼前此人产生了真正兴趣的标志,事情成了大半!
胡宗宪精神一振,逐字分析道,“‘剿”字,自是字面之意。须支持俞大猷、卢镗等将领练兵,革新战法船械,对冥顽不灵、嗜杀成性之真倭及巨寇,务必迎头痛击,斩草除根,彰显朝廷天威!”
他话锋一转,“然重中之重,在于‘抚”与‘分化”。绝不能一刀切,需明辨敌我。对于如汪直、徐海等拥有巨大势力之海商头目,与其逼其死战,不如设法招安。
彼等亦有家眷亲属,寇众内部派系林立,彼此猜忌,各有嗜好欲求。我可投其所好,威逼利诱,制造予盾,使其互相猜忌攻伐。
攻心为上,使其从内部分崩离析。如此,方可事半功倍,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成效。”
严嵩听完,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满意笑容,抚掌道,“好!好一个“剿抚并用”、‘分化瓦解”!洞察深刻,方略老成!胡宗宪,你果然便是老夫苦寻良久,能堪东南大任之人!”
胡宗宪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严嵩虽是巨贪,却也深知权力根基在于为皇帝办成实事。在东南沿海的事情上,他要的不是庸碌之辈或只会送钱的蠢材,而是真正有能力、有潜力且能为他所用、对他保持高度忠诚的干才。
严嵩收敛笑容,正色道,“既如此,你便将今日与老天所对答之策论,仔细斟酌,写成一份条理清淅的奏疏,先送到老夫这里来。待老夫替你斧正修饰一番,再寻时机,呈递御览。”
他略一沉吟,又道,“不过,你如今仅是七品巡按,资历尚浅。欲一步擢升至浙直总督之位,
执掌东南军政,还需一件大功,或是一桩能令陛下圣心大悦之事,方可堵住悠悠众口。”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曲意逢迎的味道,“陛下潜心玄修,最喜祥瑞吉兆。你若能寻得一件天下罕有的祥瑞,警如白鹿之类,献于陛下,则此事必成!”
胡宗宪立刻躬身,“下官明白!定竭尽全力搜寻祥瑞,不负阁老栽培之恩!”
从威严深重的严府出来,胡宗宪长舒一口气,但随即又陷入思索。
白鹿祥瑞,谈何容易?他猛然想起那日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话语,“若严阁老提及祥瑞之事,
你可去寻唐巍相助。”
胡宗宪怀着复杂的心情从严府出来,这“白鹿祥瑞”却象一块巨石压在了心头。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临时租住的那处僻静小院,刚推开院门,便觉出几分不同寻常。
只见原本简朴的厅堂内,竟多出了几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箱盖开,露出里面精致的瓷器以及一些封着银锭的红封。李时珍正站在一旁,拿着一卷书,似是刚清点完毕。
“东璧,这些是?”胡宗宪一愣,疑惑地看向好友。他们此行京师,虽为钻营,但手头并不宽裕,断不会突然购置这些贵重之物。
李时珍放下书卷,沉默片刻后想好了解释的原由,低声道,“汝贞回来了。这些是今日出诊,
那位贵人府上给的赏赐。”
“贵人?哪位贵人?”胡宗宪更是惊奇,李时珍在京师竟还有能给出如此厚赏的贵人病家?他敏锐地察觉到李时珍话里的含糊。
李时珍面露难色,摇了摇头,语气坚决却又带着歉意,“汝贞,莫要再问。此事关乎病家隐秘,我身为医者,实在不便透露半分,还望见谅。”
他想起唐巍和陆炳的叮嘱,以及那位的身份,只能守口如瓶。
胡宗宪是何等精明之人,见李时珍如此神态,心知此事绝不简单,恐怕牵扯极大。他不再追问,只是看着满屋的赏赐,心中疑窦丛生,那股迫切想要找到白鹿的心情更加焦灼了。
他忽然想起陆炳的提示,猛地一拍大腿,“东璧,走!随我去个地方!”
“去何处?”
“狸奴小筑,找那位唐小友!”
两人匆匆出了门,再次来到唐巍那间挂着“歇业”木牌的店铺外。
令人意外的是,这次店门只是虚掩着,推门进去,只见唐巍正优哉的撸着猫,他面前摆着一壶刚湖好的茶,仿佛早知道他们会来。
“唐小友今日未去北镇抚司点卯?”胡宗宪有些异。
唐巍提起茶壶,给两人各斟了一杯。
“算准了胡大人从阁老府上出来,必有要事要来寻我,故而在此恭候多时了。”
他指了指凳子,“坐吧,是为那‘祥瑞”之事?”
胡宗宪点点头,顺势坐下,急切道,“正是!唐小友既知我来意,必然也有解法?阁老要我寻一白鹿祥瑞以动天听,此事关乎东南大局,还望小友不吝指点!”
唐巍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这才缓缓道,“白鹿乃世所罕见之祥瑞,非寻常之地可得。据我所知,其踪迹大抵只在三处,其一,浙东天台山深处;其二,秦岭终南山西麓人迹罕至之所;其三,
便是鄱阳湖中某些雾气缭绕的湖心岛或湿地。”
胡宗宪一听,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川”字,“天台山、终南山、鄱阳湖?这三地南辕北辙,
相隔何止千里!若要一一寻遍,怕是等到猴年马月也未必能有所获!东南军情如火,岂容如此耽搁?”
“胡大人稍安勿躁。”唐巍给他泼了盆冷水,语气平淡道,“即便您真派人将这三处地皮翻个底朝天,也未必能寻见一根白鹿毛。此物可遇不可求,多少猎户樵夫一辈子也未见得能遇见一回。”
一旁的李时珍听着,医者的务实劲儿上来了,忍不住插话道,“既然真鹿难寻,那可否用寻常棕鹿,以秘法染成白色?古籍中似也有过此类记载”
“那也难。”唐巍立刻给李时珍泼了一盆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