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永寿宫见太子
当天午后,唐巍换上了一身浆洗得笔挺的青色飞鱼服,腰间挎着制式绣春刀。
他与一位被临时“安排”休沐的仪弯司同僚私下换了班次,顶替了其在永寿宫外围的巡值位置。阳光斜照在宫墙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太子朱载平素里主要在文华殿读书,唯有晚膳和就寝时分才会回到永寿宫。唐巍在心中默默计算着太子殿下回宫的时辰。
当那熟悉的身影在一众内侍和护卫的簇拥下,出现在通往永寿宫的宫道转角时,唐巍的心弦微微绷紧。
他随着巡值的队伍,步伐整齐地沿着宫墙根行进。就在队伍即将与太子一行交错而过时,唐巍脚下仿佛被一块无形的石头绊了一下,身子猛地一个翘超,向前冲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动作显得有些狼狐滑稽。
这番动静自然落入了正缓步前行的太子朱载眼中。他脚步一顿,目光饶有兴致地投向了那个差点摔倒的锦衣卫。
领头巡视的锦衣卫百户见太子停下,心头一紧,立刻抢步上前,单膝点地行礼,“卑职参见太子殿下!”
他的眼角馀光警见太子殿下正打量着唐巍,百户连忙沉声斥责道,“此子当值失仪,步履不端,惊扰殿下,依《锦衣卫出巡察则例》,当严惩不贷!”
太子朱载并未动怒,反而带着好奇问道,“哦?依例当如何惩处?
百户不敢怠慢,背书般快速回道,“回殿下,此属步履失仪小过。依例,卑职当在《巡签档》
上记其过失,扣罚其当日饷银三分。同队巡值五人,亦因连坐之责,各罚加巡夜值半个时辰。”
太子朱载捏着下巴,略作思,目光在唐巍身上停留了一瞬。
他记起了嘉靖二十八年那个冬夜,若非眼前这个锦衣卫一番坦诚之语解开了自己的心结,他或许真就拒绝服下陆炳送来的药丸,估计早就身死道消了。
在朱载心中,唐巍的分量远非一个普通卫士可比。
“连坐就不必了。”太子朱载语气平和地裁决道,“既是此人失仪,就罚他一人吧。横竖夜巡班次有好几轮,就罚他今晚跟着其他班次,多加半个时辰的巡夜,你看如何?”
太子朱载是聪明的,这既是薄惩,也是给百户一个台阶,更是不动声色地为唐巍创造夜间活动的机会。
那百户如蒙大救,连忙叩首,“殿下仁厚体恤,卑职遵命!”
随即朝身后包括唐巍在内的几人递了个严厉的眼色,“还不快谢过太子殿下恩典!”
“谢太子殿下恩典!”众人齐声应诺。唐巍垂首谢恩时,与太子朱载的目光交汇,彼此心照不宣。
天色渐暗,宫灯次第亮起。到了御膳房传晚膳的时辰,永寿宫的门开了又关。
趁着这个空档,太子朱载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爱犬狮首玉犬放了出去。
此时正是巡值卫兵换班用饭的间隙。唐巍蹲在僻静的角落,手里捧着一个粗瓷碗吃着简单的饭食。
他看似随意,实则右手小指微曲,指尖隐秘地夹着一个类似烟嘴的如意头小物件,内里填塞着一层粘稠、裹着晶莹如细小白玉珠般的虫卵一一正是金蝇卵。
此物能散发一种人鼻难辨、却令犬类异常敏感的气息。
唐巍小心地控制着小物件的位置,让那无形的气味缓慢扩散。
他深知此物的厉害,早先曾有晋商在宅门嵌了涂满此物的铜镜,引得满城野犬狂吠撞门数月,
生生将一家巨贾拖垮流放。
永寿宫内,那狮首玉犬小巧的鼻子在空中使劲嗅了嗅,乌溜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它立刻兴奋地循着气味来源,轻快无声地穿过宫墙,直奔正在角落吃饭的唐巍而来。
玉狗犬跑到唐巍脚边,先是亲昵地绕着他转了两圈,然后突然后撤一步,身子猛地一扑,精准地咬住了唐巍的裤脚,尾巴摇得飞快。
唐巍心头一松,迅速扫视四周。确认无人注意这个角落,他立刻从怀里贴身暗袋中摸出那枚陆炳交给他的封存着密信的蜡丸。
蜡丸圆润坚硬,触手微温。他动作极快,趁着玉狗张嘴鸣咽的瞬间,手指一探,稳稳地将蜡丸塞进了它温热的口腔深处。
玉狗犬似乎明白任务,立刻合上嘴巴,那蜡丸便牢牢含在了口中。
晚膳过后,殿内一阵轻微的忙乱。太监宫女们鱼贯而入,撤下残羹冷炙,更换茶水。就在这进进出出、人影晃动的间隙,一抹小小的身影灵巧地贴着门边溜了进来。
太子朱载一直留意着门口,见爱犬归来,心中一定。
他立刻对侍立在侧的大太监吩咐道,“今日这鱼脍不错,有些腻了。去,给本宫取些果子来解解腻。”
“是,殿下。”大太监躬身应道。
“记得要切块、去核。”
“奴婢明白。”大太监领命,转身带着两个小太监快步离去取水果。
殿门重新合拢的瞬间,朱载立刻弯腰抱起脚边的玉犬,快步走入内室,反手关紧了内室的门扉。他坐到榻边,摊开手掌,低声唤道,“狗儿,吐出来。”
玉狗犬极为通灵,闻言立刻张开小嘴,舌头一顶,那枚带着它体温和口涎的蜡丸便“噗”地一声落入了朱载掌心。
他捏紧蜡丸,指甲用力一掐,坚硬的外壳碎裂,露出里面折的无法再折的纸。
他迅速展开纸张,借着窗根透入的最后一点天光,凝神细看陆炳那熟悉的字迹,
太子殿下尊鉴:臣陆炳恭问殿下起居安好。今有一事相求殿下,亦为殿下早日破除“二龙不相见”之妖言。
殿下出阁文华殿,或有所闻,近日京师颇多异状。前军都督府遭窃、天狗啸月之异频发,怪事迭起,致陛下寝食难安。
陶仲文开坛作法,断言三日之内京师必复祥和。然限期已过,复有南镇抚司火药作爆燃、粮商倒卖大同军粮等祸事接。
臣愿与殿下内外呼应。殿下可借闻京师不宁之由,恳请陛下允准殿下亲至太庙祈福。臣于外已暗查诸事首尾,有法助殿下肃清京师不靖之源。
此举虽未必能立破“二龙”之说,然必使陛下对陶仲文之言生疑。
古语云,“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臣等所为,虽微如蚁力,看似不足道,然持之以恒,必能撼动妖言之基。
臣肺腑之言尽于此。殿下深虑之后,祈赐明示,臣方好在外周全布置。
臣陆炳顿首再拜。
他反复咀嚼着“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八个字,一股混杂着希望与巨大压力的情绪在胸中激荡。
“笃笃笃一—”
内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殿下,果子切好了。”大太监躬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朱载猛地回神,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不再尤豫,立刻将手中的纸张凑近榻边案桌上燃烧着的烛火。火苗贪婪地舔上纸角,迅速蔓延开来。
“进来吧。”朱载扬声应道,目光紧盯着那跳跃的火焰,直到纸张彻底化为灰烬,飘落在铜质烛台的承盘里,不留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