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月之末,寅时刚过,天地间最后一丝暖意被深秋的寒露吞噬。
陈缘踏着惨白的月光,一步步攀上鬼梦崖顶。刺骨的寒风从四周渗来,宽大的道袍随之猎猎作响。
甫一登顶,迷雾便飘扬着散去,视野也壑然开朗,但很快又被更深的阴翳吞噬。这里的天空似乎比别处更为低垂,墨色的云团缓慢蠕动,边缘被残月镀上一条冷色的银边,平添几分诡谲。
陈缘低垂眼睑,目光如幽潭寒泉,不动声色地扫过崖顶景象。
崖顶是一片巨大的、惨白色的石坪,广逾数十丈,其上却寸草不生,只有一棵枯死的老槐歪斜的立在中央,月光投下,映出一片纠缠着的错落阴影。
彼时风声呜咽,如鬼哭狼嚎。
几道形态各异的身影,散落在这鬼梦崖顶,为这荒凉颓败的断崖添上了几分仙气。
陈缘的到来,并未引发多大反应。大多数人都只瞧了一眼,便失去了兴趣,唯有一人身披墨绿色道袍,面容温润,隐有书卷气,周身却隐隐有气机外泄,似是突破后还无法很好的控制。
其人正是墨衣道徒,他见陈缘现身,微微颔首示意。
陈缘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作揖回礼,随即步履轻移,悄然挪至墨衣身侧稍后的位置,巧妙地将对方护至身前,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在这等陌生险地,靠近唯一可信赖之人,总是稳妥之举。
安顿下来,陈缘方才有闲遐功夫打量在场诸“人”。
巨石之侧,有一吊睛白额的山君趴伏,其眼如铜铃,身形庞然,浑身气血外放,有如烘炉之象。
枯树下,一名穿老妪盘膝而坐,她身着深黄色寿衣,鸡皮鹤发,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尸蜡般的光泽。
陈缘目光逡巡,心下却生出一丝疑惑。昨日分明见那鸦群如黑云般涌上山巅,为何此刻崖顶却不见半只乌鸦踪影?那位自称“玄鸦”的道徒,更是杳无痕迹。
“此人不是说在山上等待吗?短短一日功夫,不应该出什么意外啊。”
就在陈缘心中思忖间,站在他前方的墨衣男子却回过头来,目光平和,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之气。
陈缘心中一凛,眼前之人虽与他有旧,但对方眼下已然入道,地位不可同日而语,陈缘自然不敢有所怠慢,连忙躬身作揖行礼道贺。
然而,墨衣却挥手制止,声音温润平和一如往昔,并无居高临下之意。
“你我莫逆相交三年,何必如此生分?此地凶险,你能因为愚兄一纸信封而前来,又何必如此生分?”
陈缘见此,心中长舒一口气,重新直起背脊,向对方拱了拱手。
墨衣的性格陈缘是知晓的,此人出生于书香门第,虽称不上什么大公无私之徒,但至少拥有较为明晰的底线,在白骨观中,算是极为难得的了。
他待陈缘不说多好,但至少也算是真心结交,因此,陈缘也没必要非得卑躬屈膝。
“既如此,小弟躬敬不如从命。”
墨衣道徒见陈缘如此,面上也显现出一丝情真意切的笑意,对陈缘拱手回了一礼。
“善。”
思忖片刻,陈缘见玄鸦道徒还未至,便起了几分了解的心思,向墨衣开口询问。
“道兄可否为愚弟引荐一二?”
“自无不可。”
“今日所来之人共五位,除却愚兄和贤弟,便只剩下三人。”
说着,他指向了巨石下盘踞的虎妖。
“此妖名北山君,妖脉下辖妖修,修持肉身一道,道行比愚兄深厚少许,但近身厮杀搏斗能力极强。不过贤弟注意,此妖不通诗书,脾性也比较暴烈,等闲莫要招惹了。”
接着,墨衣视线扫过槐树下那抹枯寂的身影,语气带着一丝凝重。
“那位是童姥前辈,修为深不可测,远在北山君之上,为兄也看不透其跟脚。前辈喜静,我等切勿打扰。”
陈缘心中一动,将墨衣言语仔细记下,对白骨观内势力划分更生出几分好奇,遂问道。
“多谢道兄指点。只是不知这‘妖脉’具体何指?入道之后的门人,在观中又担任何等职司?小弟对此一无所知,还望道兄解惑。”
“此间详情,待你入道后自然明了。眼下知道太多有害无益,为兄且拣选些要紧的告知你。”
墨衣沉吟片刻,方才开口。
“白骨观中分人、妖、鬼三脉,丹、器、符、阵四院,入道之后,便需择一添加。三脉主征伐斗法,四院擅技艺炼制。入道之后,需择一添加。届时,功法、资源、洞府,皆可由观中供给,道友眼下当以潜心修炼为要。”
观中供给?陈缘自是不会相信有如此好事,在白骨观中,要想享受好处,就需得先付出代价。
只是这代价
或许和“巡狩”一事相关?
但陈缘观墨衣不愿多言,便识趣的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换了一个话题继续开口。
“道兄可知玄鸦道徒?”
“玄鸦前辈?”
墨衣似乎有些惊讶,仔细打量了几眼陈缘。
“你是如何识得玄鸦前辈的?”
陈缘便将昨夜山下遭遇幻阵、偶遇玄鸦之事简略说了,只隐去静字真言的关键,推说自家神魂特异,方能侥幸脱困。
墨衣若有所思。
“玄鸦前辈修为高妙,阴神凝实,已至可日游的‘阳神’之境,若按照练气道划分,大概可以对标练气后期,算是同道中修为最高深的,山下的阵法等等也是他布置的。”
“说来惭愧,为兄此次之所以能邀请到这数码同道,还是因为借了玄鸦前辈的势,若玄鸦前辈不支持,愚兄也没有这么大的威望。”
陈缘心中一动,刚要开口继续询问,一声嘹亮鸦鸣却陡然间炸响。
嘎!
霎时间,整个鬼梦崖的阴影仿佛都活了过来!
无数红眼黑羽的乌鸦从岩石缝隙、枯树枝桠、甚至虚空中振翅飞出,密密麻麻,倾刻间汇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黑色洪流,盘旋缭绕,遮天蔽月!那无数双猩红的眼珠,齐刷刷聚焦于崖顶众人。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成百上千只乌鸦竟同时开口,声音叠加重合,冰冷而恢弘,响彻整座山涯。
“老夫,玄鸦。”
“承蒙各位同道信任,添为本次集会主持人。”
“诸位道友,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