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城，地下实验室。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数据流的实体，粘稠而沉重。
全球范围内，所有尚在运转的观测设备，传回的数据如同百川归海，正疯狂涌入东煌的超算数组。
上百块显示屏组成的矩阵光墙，映照着沉敏敏的侧脸。
她站在主控台前，那张清秀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只有专注。
周围都是从各个部门调集过来的研究人员，此刻都以沉敏敏为中心，主导着这场“手术”。
没错，手术。
他们不仅面对着全球的数据流，还要以极为精细的手段，找到最终的那个“结果”。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数据量太大了，噪点是预计的七倍。”
“暂时过滤掉所有已知背景噪声。”
沉敏敏没有回头，轻声开口：
“时间戳校准开始，以江月城时间为基准，误差修正逐步提升至皮秒级。”
“激活关联性筛选，超算开始建模。”
主控台前，所有技术员都在高频敲击键盘，试图让这来自全球的海量信息，在同一时间轴上对齐。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要找的那个信号，比宇宙中的任何一粒尘埃都要微小。
稍有不慎，就会被淹没在数据洪流里。
林教授站在一旁，双手抱在胸前，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亮得惊人。
模型开始构筑，
原本混乱不堪的数据，在被赋予关联要素之后，开始逐步筛选。
这不是将一张碎掉的照片拼凑起来，也不是把断断续续的录音修复。
这更象是在用无数段录像，试图还原出其中一个象素点在各个维度中，都相同的状态。
那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幽灵。
初步的结果出来了，依旧是一片混乱。
意料之中。
“继续，空间定位。”
更加混乱了。
“特征匹配，大家注意误差。”
沉敏敏声音显得有些沙哑，
“一丝一毫的误差都会使得整个模型导向截然不同的结果。”
“在模型初步创建起来之前，我们必须全神贯注。”
……
三天三夜。
超算数组的散热风扇从未停歇，实验室里堆满了空咖啡杯和速食包装。
所有人都熬红了眼睛，却精神亢奋得如同打了鸡血。
终于，在第四天凌晨，超算发出了一声轻微的蜂鸣。
关联分析完成。
那庞大又混乱无比的数据洪流此时开始显现出一种诡异的、残缺的几何结构。
“慢下来，沉敏敏。”
“看，那是…几何体？它在高速旋转……”
林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斗。
他下意识地朝屏幕走了一步，但又立马停了下来，低声呢喃：
“不对，那不是旋转。”
“咦，好象是对的。”
“不对不对。”
沉敏敏和一众研究人员都停了下来，下意识地看向了有些混乱的林教授。
“你们等会。”
林教授忽然这么说了一句，然后在一脸困惑的神情中跑出了地下实验室。
当他回来时，身边已经跟了一群老奶老头，身上都穿着便服。
看神情和一张一合的嘴巴，显然是在争论。
声音由远及近。
“你们看这里，还有这里……”
“这不是自旋？”
“是自旋我吃，这模型没有动过，是在不断重构！”
“别急，先看看资料。”
很快，这群小老头和小老太就将其他研究人员挤开了，不停地翻动着资料。
“还真不是自旋，这数据，模型在重构？”
“应该是，它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重复着某种多维度变换的几何结构。”
“数据误差已经稳定了，数据是完整的，但超算无法完全构筑，所以用重构代替。”
“现在的超算这么强吗？”
“你以为还要你搓算盘啊？”
三言两语，这群东煌国宝级别的各领域泰斗，就讨论出了结果。
甚至当场开始了验证。
其他研究人员听得云里雾里，但眼里更多的还是崇拜和憧憬。
这些可是平时压根就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佬啊！
只可惜现在情况特殊，不然也要厚着脸皮上去问几个问题。
沉敏敏脸上同样有着向往，那群人同样是她所仰慕的对象。
她回过神来，注意到了一旁一脸懵逼的李谨几人。
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李顾问，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我虽然不及各位老师的一二，但也会尽量为你解答的。”
她清楚李谨的重要性，这点她的老师林教授隐晦的提过。
特别是在一些关键数据上，能让李谨理解，就不要让对方死记硬背。
“哪里没听懂？”
“我什么都没听懂。”
李谨直言不讳。
一旁的夏舒晚和林在新一个尴尬地四处乱看，一个目不斜视地站着。
“这样吗，我想想该怎么跟你解释。”
沉敏敏并没有因为这点就露出嘲笑之色，反而认真思考了起来。
她问道：
“李顾问，你知道莫比乌斯环吗？”
李谨刚想点头，沉敏敏却提前打断了他，
“不知道也没关系。”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二维平面的正面和背两个平面相连，从而扭曲成了三维空间。”
“假设蚂蚁是二维生物，那么原本生活在正面的蚂蚁，前往背面将不再是不可能。”
“能明白吗？”
“明白。”
李谨迅速点头，
“莫比乌斯环的内核是拓扑，也就是说，三维成了秘密信道，能抵达二维任意一点。”
“没错，看来还是有点基础的。”
沉敏敏赞许地点了点头，脸上泛起笑容：
“那么，假设这个圆环变成圆管呢？”
“克莱因瓶？”
“对，你想象一下，圆环的背面和正面变成了圆管的里面和外面，相连处也同样如此。”
沉敏敏继续提出问题：
“那么这只蚂蚁，还能够像从之前从正面爬到背面一般，从里面爬到外面吗？”
李谨沉思。
一旁听着的夏舒晚脸上一脸纠结，艰难地开口：
“沉博士，这怎么能从里面爬到外面呢，里面明显是封闭空间啊？”
“不对，不是封闭的。”
李谨眉头紧皱，说道：
“和莫比乌斯环一个道理，既然莫比乌斯环的相交处是二维升到三维，那么克莱因瓶的相交处，同样也升高了一个维度。”
“就是这个道理。”
沉敏敏点点头，
“相交处可以看做是一个四维空间，从平面的正反到瓶子的内外都是通过这个升维的秘密信道连为了一体。”
“这使得它们成为了同一面。”
“而相交只是我们身为三维生物的错觉和局限性。”
“啊…这样啊。”
夏舒晚讪讪笑了笑，一脸苦恼的摇了摇头，
“可是，好难想象啊。”
“能想像出来就不是三维生物了，不过的确有一个关键。”
“独立维度，时空？”
“回答正确。”
沉敏敏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李谨，进一步解释道：
“假设我们是一维生物，那么我们的视角就只是一条直线，而非平面。”
“如果有一个月球或者蚂蚁经过我们的世界，我们看到的依旧是一条直线，随着时间的长短而伸缩。”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
“假设我们是二维生物呢，那么我们看到月球就会是一个放大又缩小的圆。”
“也就是月球的横截面。”
“换一种说法就是，高维物体在低维空间上的投影。”
听着听着，李谨下意识地看向了屏幕上那看似在不断变化，又有些莫名诡异的模型。
那是一种无法用三维语言描述的图案，象一个不断在光影中折叠、展开的万花筒。
它变化的速度太快了，快到如果不是超算进行亿万次比对、仿真，根本无法构筑出一个基本的图形。
即便如此，由于三维的局限性，依旧会丢失一些片段。
克莱因瓶实际上就是一个仿真四维空间的三维物体。
只不过这个物体的“时空”永远不变。
“所以说，人脑都无法想像出来，超算自然也不能。”
李谨此时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象是知道了些什么，但总觉得十分零碎。
他又问道：
“所以我们找到的是高维世界在我们世界留下来的投影？”
“不是，刚刚说的只是为了让你更好理解，所做的铺垫。”
沉敏敏忽然严肃了起来，
“接下来我会尽量加深你的理解的。”
李谨脸色一僵。
……
新历195年1月20日早九点。
地下实验室的各个泰斗依旧奋战在最前线。
“锁定了！”
林教授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破音。
“差点就被那点误差给影响了，真是艹他冯的，狡猾的敌人！”
“老林怎么火气还是这么大？”
“和年轻人待久了吧，他一直都挺有活力的。”
“我很老吗？”
“你不老，你跟我一样大？”
“不显老就不算老！”
这些“年轻”的泰斗们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又把前线还给了那些真正的年轻人。
只有留在桌面上的资料表明他们曾经来过。
林教授来到主控台，放大屏幕上的一串内核数据。
那是一组组微小的、几乎会被超算自动判定成误差的信号——
“维度皱褶”信号。
它太小了，频率太高了，如果不将全球数据同时同步，它根本无法被捕捉。
这个信号的特征，就象是一张被高速对折又展开的纸张，留下的那一道微不可察的折痕。
“就是它！”
林教授激动地几乎要颤斗，
“就算只有十分钟，但在那十分钟里，所有设备加起来的时间，远远不止十分钟。”
“开始！”
沉敏敏没有丝毫尤豫，她调动了东煌、美利坚和欧联邦所有在轨卫星的轨道数据，开始对这个“褶皱”信号进行反向溯源。
巨大的全息蓝星在空中旋转，无数条代表数据来源的虚拟光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穿透大气层，掠过大陆和海洋。
它们没有指向深空。
没有指向太阳系的任何一颗行星。
所有的光线，最终都象被一个无形的黑洞吸引，精准地交汇于同一点。
蓝星。
不是近地轨道，不是空中，也不是陆地。
而是大平洋深处，那片被命名为k7的死亡冰盖的正下方！
“怎么会……”
有年轻的研究员失声惊呼，
“源头……在蓝星自己身上？”
“不。”
林教授摇了摇头，
“敌人，的确不在我们的维度。”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解释着那恐怖的真相：
“它受限于某种规则，再加之……它的‘武器’能力有限。”
“这个所谓的规则我们也有所猜测，是从模型的指向推测出来的，目前还没有验证。”
“那就是，从某个时间段开始，有那么一个足以复盖整个蓝星的高维物体正在经过，从而使整个蓝星都处于维度的‘相交点’上。”
林教授伸出手，将两条纸带扭曲成了一个莫比乌斯环，手指捏在相交处，
“敌人通过某种技术，在如今维度壁垒十分脆弱的时候，影响我们的星球！”
“极寒打击是如此，冰封大平洋亦是如此！！”
突破完成了！
敌人的攻击模式，在这一刻被彻底揭示！
而那个初始点，就在大平洋深处！
……
江月城，危机应对中心。
李谨和陈怀山通过加密频道，同步看到了最终的解析结果。
洪水。
那冰冷的阴影，在李谨脑海中轰然成型。
不是巧合。
一切都不是巧合。
k7局域那片巨大的冰盖，不仅仅是极寒的源头。
它更是一座悬在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旦温度从源头开始回升，这座由数万亿吨海水凝结而成的超级冰山，其内部就会因为压力和热量开始融化、崩坏。
到那时，一场高度超过数百米，席卷全球的灭世海啸，将从大平洋的中心不可阻挡地爆发！
“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这颗星球。”
陈怀山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
“至于人类……”
至于人类，只是在这场星球改造计划中，需要被清除的“杂草”和“害虫”。
我们的挣扎，我们的牺牲，在敌人眼中，或许根本不值一提。
李谨深吸一口气，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位于大平洋中心的坐标。
好一会才沉声开口：
“主任，洪水一定会到来。”
“敌人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冰封’，温度的回升就是第二阶段的‘融化’。”
“我们现在看到的每一度温度回升，都是在为那场灭世洪水积蓄力量。”
他猛地站起身，身体前倾，声音穿透了整个指挥中心：
“不能等温度回升了，我们必须比他们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