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陵阳城隍退去之后,头顶漫天阴云,似被一只无形大手肆意拨弄,倾刻间便如退潮般四散消融,重新化作缕缕云絮,随风飘荡。
“真人!”
“王兄!”
朱尔旦带着陈氏从后堂走出来,朝两人拱手打了个招呼方才他们在后堂说话时,忽听得外面狂风呼啸,吹得物件东倒西歪,抬头便见天上阴云骤聚,蔽日遮天,却丝毫没有落雨的意思,着实令人纳闷。
“相公——”
伍秋月面带忧色,轻步走到王鼎身旁。这天象突变的蹊跷,令她有些惴惴不安。
王鼎自是看出自家娘子的忧虑,轻轻握住她的手,温言安慰道:“莫怕,是清云道长施的法术。”他这些年走南闯北,也曾见过好些厉害的僧道,但能这般随手召云聚雾者,却是寥寥无几!
“竟是这样?!”
伍秋月听得一怔,一时也顾不得仪态,檀口微张,眼中满是惊讶。
王鼎见此,亲昵地笑着。
一旁的陈氏也不管这二人打情骂俏,悄悄向朱尔旦递了个眼色。
朱尔旦会意,至陈鸣面前,拱手一礼,朱尔旦会意,上前向陈鸣拱手一礼,诚恳道:“不知真人可否多留一日?容学生略备薄酒,为您饯行。”他并未多问慈舟之事,既然真人做主,那便不必多问。
陈鸣微微颔,略思索,含笑道:“那便有劳朱居士了!”
早晚一日,于如今的他来说,并无大碍。
周围几人闻言皆面露欣喜,彼此相视,陈氏便拉着伍秋月匆匆出门张罗去了。
另一边,吴府。
吴昌之早已焦头烂额,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屋中来回踱步。方才那天象骤变的骇人景象,着实吓得他魂飞魄散!
慈舟上人虽有些手段,在凡人眼中或可称一声“圣僧”,可若论这改天换地、呼云聚雾的通天本领,除了他亲眼所见那位腾云驾雾的真仙,还有谁能做到?
也不知这老和尚下场如何!
他先前还曾答应对方,要将这青灯草丹卖给朱尔旦,教他倾家荡产、前程尽毁!
如此行径,若是被神仙发现,那自己—
念及此处,吴昌之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他思前想后,一咬牙,大喊道:“来人!”
“哒哒
3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速去备马!我要立刻赶往池州!”
吴昌之疾声吩咐。
池州城是钦天监三司所在,更有金丹真人坐镇,纵是那神通广大之辈,也绝不敢轻易得罪大干钦天监!
“小的这就去准备!“
仆从应声退下,匆匆安排。
吴昌之不敢耽搁,当即收拾细软,带足银钱,连夜策马出了陵阳城,直奔池州而去,他打算先去投奔在池州担任学政的大伯,暂避风头。
阴司界内,鬼气森森。
陵阳城隍亲自押着慈舟和尚的真身,一路赶至鬼门关,但见关前无数孤魂野鬼高举路引,排成长队,蜿蜒不绝。
他手中铁链一拽,不慌不忙地穿过鬼群。
众鬼魂见他一身城隍官袍,皆不敢冒犯,纷纷退让,闪出一条通路。
“陵阳城隍,你怎么又来了?”
说话的是手持钢叉的马面。前两日正是他当值,也是他将对方放行的。
“回禀马,清云真要卑职将此獠押往森罗殿!”
马面眉头一拧,双眉几乎挤成一团。
上次陵阳城隍带着孙家鬼魂插队,先入酆都城,他本想按例讨些香火钱,可一想对方是帝君跟前器重的人,只能捏着鼻子应下,半分好处没捞着。
可这才多久,这道人又来差遣!
他暗自嘀咕:这般三番两次的,若是次次都因对方身份免了惯例,他们这些守门户的,难不成要喝西北风过日子?总不能光看帝君的面子,连生计都不顾了吧?
于是他钢叉一横,语气冷了几分:“陵阳城隍,阴司有序,不得擅闯!”略一停顿,摆手道:“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外头候着吧!”
四周围观的阴魂见状,顿时发出一阵嗤笑声,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就连陵阳城隍本人也面露愕然,心下暗忖:先前过时分明十分躬敬,怎的今日突然跟他提起这阴司规矩?
一旁的牛头见状,赶忙上前将马面拽到旁边,压低声音急道:“你不要命啦?!清云道人可是得帝君看重之人,你这般叼难,小被他记上一笔!”
马面甩开他的大手,浑不在意:“我守这鬼门关多少年了,岂会怕他一个阳间道士?
若不收些香火钱,难不成真叫弟兄们喝西北风去?“
牛头瓮声瓮气地劝道:“事不过三!!”
而后越过马面,转身对陵阳城隍挥了挥:“进去吧。”
陵阳城隍目光微动,心中暗惊:没料到这阴司守将竟连手持北帝符命’的清云真人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还想从真人身上讨好处。
但他位卑言轻,也不便争辩,只躬身一礼,便拖着慈舟踏入鬼门关,直往酆都城而去。
“你这——”
牛头见马面毫无顾忌,怕终有后患,可还是叹了口气,没再多言,转而朝面前一众阴魂喝道:“下一个!”
过了鬼门关,陵阳城隍也是畅通无阻,直入酆都城,谒见陆判!
森罗殿。
陆判正坐在案前,细细翻看生死簿,目光在名录间细细扫过,时而顿住片刻,又继续下移,似在查找什么。
上次赴宴,他带的是朱尔旦娘子酿的酒,这人情总得还了才是。
想那朱尔旦,虽算赤诚,却偏偏心窍堵塞,文思才学俱属末学,纵饮了龙宫琼浆,也难透半点灵思,倒不如寻颗慧心给他换上,既还了酒钱,也算结段善缘。
再说对方还算对他胃口,换心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翻看了数盏茶功夫,终于还是被他找到了一位具有慧根慧心之人。
陆判壑然起身,朗声道:“来人!”
“在!”
青面鬼吏闻声上前,躬身候命。
“将这十九年庚申月壬午日身故的柳云的心给取来!”
“是!”
青面鬼吏领命,转身快步退出殿外。
就在此时。
殿外鬼吏匆匆来报:“启禀陆判,陵阳城隍来了!”
陆判赤面微皱,孙家的事他已查得水落石出,也依着陈鸣的意思,将为首的孙思罪加二等,打入拔舌地狱受刑半劫,按说该了结了。
难不成,又出了什么岔子?
“传他进来!”
“是!”
“哗啦啦—”
粗重的铁链擦过掠过黑砖,发出刺耳的拖拽声。
陆判抬眼细看,就见这陵阳城隍手里牵着一根漆黑铁链,身后牵着个昏迷不醒的和尚,跟块破布似得,被铁链拽着在地上翻滚,衣袍沾满尘污,狼狈不堪。
“陵阳城隍参见陆判!”
“免礼!”
陆判站在台阶之上,指了指这地上的慈舟,“这是何意?”
“扑通!”
陵阳城隍双膝下跪,拜道:“回禀陆判,清云真人想请您将此獠投入无间地狱!”
“哦?”
陆判在台阶之上来回踱步,“此人所犯何罪?”
台下陵阳城隍不敢抬头,额头贴地,躬敬答道:“回禀陆判,此人故意纵火,加害朱尔旦一家,幸而真人施法,天降甘霖,二人安然无恙!“
“待真人寻此獠对簿之时,岂知对方信口雌黄,谎话连篇,心存侥幸之心,拒不认罪!”
“此獠曾言,若有差池,将永堕无间!”
陆判仔细打量了慈舟和尚一眼,心中暗忖:佛法无边,回头是岸,可这和尚怎不明白么?
他微微颔首,捋了捋长须,扬声道:“来人!”
“在!”
“验明正身,投入无间!”
青面鬼吏闻言却是一怔,忙道:“大人,是否——再审讯一番?”
陆判官却只摆了摆:“清云既已洞悉切,又何须多此举?带下去罢。”
“遵命!”
只见那青面鬼吏袖袍一拂,慈舟身上的锁链顿时如飞灰般消散。和尚恍若失魂,身形僵滞,如傀儡般默默跟随着鬼吏向后走去。
陆判见人已被押下,看了眼仍跪伏于地的陵阳城隍,微露疑惑:“还有何事?”
陵阳城隍连忙禀道:“回禀陆判,卑职尚有事需禀明!”
“清云真明便要离开陵阳了!”
“哦——””
陆判闻言,略一推算。清云先前既已应允李向文一旬必归,如今朱尔旦既已无碍,确实也该回去了。
不过——
他沉吟片刻,心道择日不如撞日。自己尚有一日休沐之期,不若便趁此机会前去送行,顺便也将那慧心为朱尔旦换上,也好助他潜心向学,早日成才。
陆判随即看向陵阳城隍,道:“起来说话。”略一停顿,又续道:“你且在此稍候片刻,本判随你一同返回阳间。”
陵阳城隍刚要起身的动作顿时一滞,随即躬敬应道:“卑职遵命。”
数个时辰之后,待陆判准备妥当,二人便齐齐回了陵阳。
陵阳,朱府。
要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此话却是不假!
尽管这朱府在旁人眼中仍是座避之不及的鬼宅,可伍秋月偏生舍得花钱,各样物什源源不断采买进来,又雇了许多仆役忙里忙外,这大红灯笼高高挂,又怎象是要离别的样子呢?
“妹妹,这——”
陈氏望着院内进进出出、忙碌不休的下人,反倒有些过意不去。
家中若是宽裕,本不该让刚认的妹妹如此破费。
伍秋月也是位心思玲胧之人,一眼便瞧出陈氏的难为情,轻轻握住她的手宽慰道:“姐姐不必挂心。我相公虽常年在外云游,但也常接些除妖驱邪的活计,官府民间时有悬赏,加之我大伯如今也已安心经营些产业,银钱上并不紧迫。”
“姐姐,你就放宽心吧。”
陈氏闻言,中稍缓,勉强笑道:“那便多谢妹妹了!”
“对了,我们去瞧瞧云笺妹妹为真人裁的衣裳做得如何了?”
“好啊!”
陈氏欣然点头,二人便一同朝后堂走去。
原来孙云笺深感陈鸣大恩,一直思量如何报答。恰巧她生前最擅女红,便想着为陈鸣亲手缝制一件长衫。
所用的料子,正是先前朱尔旦从阴司带回来的云纹缎。
数刻之后。
便至黄昏,暮色四合,府内却无半分离别之意。
陈鸣立在厅堂前,目光扫过院中布置,笑吟吟开口:“没想到王道义竟是富足之家?”他自是知晓对方家事,哥哥王鼐不仅是名士,手中还有两家书坊,专做写书、抄书的营生!
如此说,只是调侃罢了。
“呵呵-
王鼎忙摆手,温声道,“谈不上富足,只是有些小买卖,家中琐事都是秋月管帐,我兄长王鼐也十分信她。”
陈鸣闻言微微点头,笑道:“王道友当真是好福气。”
王鼎也是跟着笑着道:“全靠我那岳丈做媒呀!!”若非他那岳丈精通易数,能演算天机,知晓他这一世与秋月有此良缘,留下“三十年后嫁王鼎”几字,不然,他怎能娶到秋月这般好娘子?
“道长,王兄,可聊得尽兴了?”
朱尔旦缓步走近二人,笑着指向身后厅堂布置妥当的宴席:“就等二位入席了!”
“呵呵”
陈鸣与王鼎相视笑,齐声道:“请”
“请”
几人信步走入厅堂,只见陈氏、伍秋月与孙云笺早已静候在一旁。
“真人!”
“道荡!”
三女纷纷向陈鸣欠身行礼。
“不必多礼!”
陈鸣含笑虚扶,见桌上菜肴荤素得宜、香气四溢,便挥手招呼道:“诸位快请入座吧。”
“真人还请上座!”
朱尔旦欲请陈鸣坐于主位,以表敬伶。
陈鸣却摆手笑道:“此乃朱府,你是主人,哪有让客人踞上座的道理?”说罢便事如地于左侧次席坐下。
朱尔旦与陈氏相视一笑,不再推辞,遂引众人依次落座。
“哗啦!”
待众人纷纷落座,身为家主的朱尔旦率先起身,朝陈鸣郑伶拱手道:“多谢真人屡次救我夫妇于危难之中!”毫如今才知,那日解迄火厄的甘霖,竟力是真人手段。
如此恩情,岂敢或忘?
罢,亳离席亲自为陈鸣斟酒:“此乃陵三特产的黄精酒,请真品尝!”
“汩汩”
酒液倾入杯中,色如琥珀,药香与酒香交融,看似如江南米酒般温醇,却无寻常白酒的辛辣,别有一番风味。
“此酒乃是一位掌柜珍藏,所用黄精约有百年之龄,望真人莫要推辞!”
“好!”
陈鸣力不客气,举起酒杯,便想尝尝其中滋味!
恰在此时。
院中忽地阴风骤起,吹得檐下红灯笼剧烈摇曳,明灭不定。
众人见此情形俱面面相觑。
不知发生何事。
陈鸣见并,却不慌不忙道:“朱居士,你的酒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