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纳尔故作姿态地露出疑惑:“不收现金?这里难道不是美国?美国的酒吧,不收现金,那收什么呢?”
他的声音不大,但酒吧现在正是安静的时候,所以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但是周围的矿工们都只是屏息看着,没人敢说话。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胆子稍大些的年轻矿工,大概喝了点酒,摇摇晃晃地凑了过来。
他是个黑人,脸上又满是煤灰,所以只有眼白和牙齿显得格外白。
他从脏兮兮的工装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几个金属制成的小圆片,递到莱昂纳尔眼前。
年轻矿工的口音浓重,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我们用这个,这是公司发的‘锡币’,只能在小镇的店里用……”
莱昂纳尔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年轻矿工迟疑了一下,但是看莱昂纳尔几人衣着体面的样子,还是把“锡币”交给了他。
莱昂纳尔接过那几枚灰扑扑的金属片,触感轻飘飘的,一上手就知道很廉价,他又分了一片给身边的左拉。
左拉把“锡币”捏在手里,发现边缘十分粗糙,完全没有正规硬币的平整、圆润。
他借着酒吧昏暗的煤油灯仔细看,“锡币”大概真的是用锡镴或者其他什么便宜金属冲压出来的,所以分量很轻。
“锡币”正面一圈印着“nnellsville”(康奈尔斯维尔)的字样,中间是个数字“5”。
翻过来,背面是一个矿车图案,也简单极了。
左拉摸过以后,又递给身边的都德,都德看了,又传给莫泊桑、于斯曼……
这枚小小的金属片在几位法国作家手中传递,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越来越凝重,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们从未听说过一个现代企业,竟然能用自己冲压的硬币,完全取代法定货币,作为工人的工资发放。
而且在这个封闭的区域强制流通!这简直像是一个独立王国,与今天白天看到的钢铁厂和工人区完全是两个世界!
左拉用手肘轻轻捅了捅身边的莱昂纳尔,凑近他耳边,语气既震惊又愤怒:“莱昂,他们这是在制造新的奴隶!”
莱昂纳尔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没露出意外的表情。
他转向那个年轻矿工,举起那枚标着“5”的锡币问:“这一片,相当于多少美元?我是说,真正的美元。”
年轻的矿工一脸茫然,挠了挠头发,抖落一地的煤灰:“美元?我不知道。但1‘锡币’大概就是1‘美分’吧?”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很久没有去镇外面了。这‘锡币’不能在外面用,我出去了没地方花,会饿死的。”
“轰——!”
这句话在左拉、都德、莫泊桑等人的脑海里炸开。
他们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远比之前在钢铁厂感受到的冲击更大!
美国的资本家,竟然用如此简单、恶毒的方式,就将这些矿工牢牢地束缚在了矿区!
用这种毫无价值的金属片,换走他们的劳动,剥夺他们使用真正货币的权利。
这样他们根本就攒不下“钱”,既无法自由消费,也无法选择离开!
这比他们笔下描绘过的任何欧洲资本家的手段,都更直接,更赤裸!
莱昂纳尔看着年轻矿工茫然又带着点不安的脸,把那张1美元纸币递到他面前:“你看,这是1美元。
它相当于100美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用你身上的‘100锡币’来换我这1美元。很公平,对吧?”
“嘶——!”
周围瞬间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许多上了年纪的矿工,原本只是在偷偷观望,听到这句话都下意识地向莱昂纳尔方向抻了抻脖子。
他们眼睛里迸发出羡慕和妒忌,死死盯着那张绿色的钞票。
那可是1美元!货真价实的1美元!可以在外面任何地方买到东西的硬通货!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那年轻的矿工只是瞥了那张诱人的钞票一眼,便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不是去接美元,而是想要拿回自己的锡币:“不换。”
他的声音很干脆,语气也理所当然:“我拿美元没有用。在矿区花不出去,去外面这点钱也不够花。”
他指了指莱昂纳尔手里的锡币,强调:“这个,在这里能买酒,能买吃的。”
左拉等人再次被震撼了!
这个人甚至已经丧失了对外部世界货币价值的正常感知,或者说,他认为这种“兑换”在自己的现实中毫无意义。
他已经被这个由“锡币”构成的交换体系彻底困住了。
就在这时,酒保开口了,他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对莱昂纳尔说:“先生,先生!他不懂事!您别介意。
您要是想换点‘锡币’零花,我这儿有!我跟你换!”
说着,他迫不及待地从自己围裙的口袋里摸索出十几枚面值不一的锡币,哗啦啦地堆在莱昂纳尔面前。
“您看,这些,换您那1美元,怎么样?够您几位喝一晚上的好酒了!”
莱昂纳尔目光扫过那些粗糙的金属片,又看了看一脸期盼的酒保,和周围那些眼神贪婪的矿工。
他没有拒绝,只是点了点头,淡淡地说:“可以。”
然后收起酒保的“锡币”,把年轻矿工的锡币又还给了他;年轻矿工如蒙大赦,收起“锡币”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酒保脸上瞬间乐开了花,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
他一把抓过那张1美元纸币,迅速塞进自己衣服最里面的口袋,生怕莱昂纳尔反悔。
莱昂纳尔对着松了口气的酒保,露出一个微笑:“那么,现在,我们可以点酒了吗?”
酒保咧开嘴,露出黄牙,笑容无比热情和谄媚:“当然!当然可以!尊贵的先生们,你们想要什么酒?
我们这儿有上好的威士忌!管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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劣质的威士忌还灼烧着喉咙,莱昂纳尔一行人已经从酒吧出来,站在了康奈尔斯维尔镇肮脏的街道上。
夜晚的冷风一吹,非但没让人清醒,反而莱昂纳尔一行人更加愤怒。
左拉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这不是钱!这是镣铐!用这些廉价的金属片,把活生生的人锁死在这片煤灰里!
他们不是在支付劳动,他们是在用一种更狡猾的方式,贩卖奴隶!”
都德脸色发白,声音颤抖:“上帝,我从未想过,在美国,在一个自称自由平等的国度,会看到这种东西。
‘锡币’?这种现代化的剥削,比任何一个封建领主都更残忍。”
莫泊桑嗤笑一声:“哈!在这里,连钱都禁止逃亡!‘锡币’离不开矿区,就像矿工离不开矿井。”
莱昂纳尔摇了摇头:“看到了吗?美国的贫穷,都比法国的更‘聪明’——
毕竟,在法国,穷人至少摸得到真正的钱,知道它有多重,能换来什么。
在这里,连钱都是假的,是慷慨的摩根先生们印出来圈养他们的饲料。”
于斯曼阴沉着脸补充:“而且,这饲料的价格还虚高得很。”
他在酒吧里就仔细对比过那些锡币的面值和能买到的东西,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
年纪最大的龚古尔喃喃道:“从纽约到这里,一周时间,我们从人间天堂,走到了人间炼狱,它们都在美国!”
这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的,光鲜亮丽的美国,和眼前这个被“锡币”统治的美国,竟然是同一个国家。
这种巨大的反差,比单纯的贫富差距更让他们感到心惊。
揣着剩下的那些锡币,他们决定再在这镇上走走。
夜晚的康奈尔斯维尔,竟然有一种畸形的“活力”。
街道两旁的许多店铺都还亮着灯,开着门,杂货铺、服装店,甚至还有理发店。
每一家店都挂着“nnellsville”(康奈尔斯维尔)的字样,显然和酒吧一样,都是“公司商店”。
店里货物种类倒是齐全,从食物、布料到简单的工具都有。
左拉、都德等人走进去,在心里默默把商品的价格换算成法郎,再对比巴黎类似商品的售价。
都德低声说:“这……这太离谱了。如果我没算错,这里的布料比巴黎卖的还贵!”
于斯曼语气肯定地说:“如果1‘锡币’真的等于1‘美分’,那这里的物价比外面至少贵上百分之三十!”
难怪那酒保那么乐意用一堆金属片换莱昂的1美元!”
这发现让作家们的心情更加沉重。
这里不仅仅在用代币束缚人身自由,还用垄断和高价,榨干工人最后一滴血汗。
这是一个完全闭环的吸血系统,高效又残忍。
随后,他们有路过了一处灯光暧昧的房子,房子门口挂着颜色鲜艳的布帘,上面印着性感的女郎。
几个穿着艳丽的姑娘靠在门边,看到衣着体面的莱昂纳尔一行人,眼睛立刻亮了,热情地招呼起来。
“嘿!先生们!进来玩玩吧!”
“来喝一杯?我们这儿有好姑娘!”
其中一个最漂亮的姑娘,胆子也最大,扭着腰肢直接凑到了莱昂纳尔身边,身上廉价的香水味窜进莱昂纳尔的鼻子。
她仰起脸,对莱昂纳尔露出媚笑,几乎是贴着他耳朵说:“先生们,看你们是外面来的,如果你们愿意付现金——
我是指,真正的美元,纸钞或者硬币都行,那和我们快活一下,只要给一半的钱就行。怎么样?”
莱昂纳尔把她的话翻译给其他人听,莫泊桑第一个义愤填膺:“嘿,就连姑娘们都知道这‘锡币’当不了真钱花!”
莱昂纳尔还没来得及回应这令人心酸的“优惠”,一个声音就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
“各位先生!你们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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