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木缓缓收回脚。
他垂下头，看着地上那具已然僵直的尸身。
仇，报了。
王二麻子死了。那七个泼皮闲汉，死了。这个亲手点燃他家屋舍的少年，也死了。
所有该死的人，都死了。
可王大爷和王婆婆，终究是活不过来了。
他未曾感到半点复仇的快意，亦未曾有大仇得报的轻松。
他只觉疲累。
那股支撑他行此事的恨意，在最后一个仇人倒毙之后，也随之燃尽。
“哐啷”一声，那把沉重的菜刀坠下。
他转过身，朝着村口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晨光熹微，远处传来几声鸡鸣，想来无需多久，这村子便会醒来。
届时，整个村子，必将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大乱。
但这所有的一切，都已与他陈木再无干系。
他迈开大步，朝着前方的茫茫远路走去。
他不知要去何处，亦无有目的地。他只是走，不停地走。
白日里，他专拣荒僻小径。腹中饥了，便去田里偷摸几个菜瓜，或入山林摘些酸涩的野果。口中渴了，便寻一处山涧，掬起泉水大口灌下。
夜里，他便寻一处山洞，或是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庙，蜷缩着身子睡下。
他象个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游荡，全身早就脏得分不出男女。
日子，于他而言已失了意义。一日，两日，十日，一月……他已记不清自己究竟走了多久。
这一日，天降大雨，他奔行许久，终见前方有一座残破的观音庙，便连忙奔了进去。庙中蛛网遍结，神象已然倾颓，唯馀半边身子。
角落里，竟已有一个人。
那是个老乞丐，衣衫比他的还要褴缕，身上散发着一股酸臭气。
老丐见他进来，只抬了抬眼皮，便又垂了下去，抱着膝盖，一言不发。
陈木亦不言语，寻了个离他最远的角落坐下，听着外头“哗哗”的雨声。
夜渐深，雨势却不见小。
老乞丐许是饿得狠了，从怀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个黑乎乎、已然发硬的干粮，正要往嘴里送，却瞧见了角落里的陈木。
他尤豫了一下，将那干粮用力掰成两半，把稍大些的那半朝着陈木递了过来，嗓音沙哑：“吃罢，小子。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
陈木看着那半块干粮，没有动。
老乞丐见状，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怎地？嫌脏？你这小叫花还嫌弃我这老叫花？老叫花子我虽穷，这吃食却是干净的。放心，没毒。”
陈木依旧不动，只是看着他。
老乞丐自觉无趣，便将手缩了回去，自顾自地啃了起来，一边啃一边含混不清地嘟囔：“如今这世道，人心不古。想当年，老叫花子我年轻时，走南闯北，也算条好汉。如今……唉，不提也罢。”
他吃了半块，许是有了些力气，话也多了起来：“小子，看你年纪不大，怎地也落到了这步田地？是家里遭了灾，还是被人赶了出来？”
陈木的双唇紧闭，仿佛已忘了如何说话。
老乞丐也不以为意，叹了口气：“也罢，哪个落魄人，没点伤心事。不说也罢，不说也罢。只是你这般模样，跟个活死人似的，又能走到哪里去？”
他上下打量了陈木一番。
“你这眼神，不对劲。老叫花子我见过杀人犯的眼神，见过死囚的眼神，却没见过你这样的。你这眼里，什么都没有，比庙外的夜，还要空。”
陈木的眼皮，终于动了一下。
老乞丐见他有了反应，来了兴致，凑近了些：“小子，你可是从哪个大户人家里逃出来的？还是说……你手上沾了血？”
陈木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直勾勾地盯着老乞丐。
老乞丐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讪讪笑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你歇着，歇着。”说罢，便缩回了角落，再不敢多言。
雨停之后，天还未亮，陈木便起身离去。
陈木身上的衣物早已破烂不堪，头发结成了饼，任谁见了，都只当他是个路边的小乞丐。
他自己，也快要忘了自己是谁。
他只记得，他要活下去，要去找个人。但要去找谁，他却想不起来了。
终于，在又一个黄昏，他踉跟跄跄地走进了一座镇子。
这镇子，比他之前所见过的任何一个都要繁华。
青石铺就的长街，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酒楼、茶馆、当铺、布庄，应有尽有。
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吆喝声、车马声、说笑声，形成一股久违的烟火气。
这股热闹，让长久处于死寂之中的陈木，感到了一丝莫名的不适。
他低着头，佝偻着身子，紧贴着墙根，只想快些穿过这片喧嚣。
“滚开！臭乞丐！”一个绸缎庄的伙计提着一桶水泼了出来，险些溅到他身上，口中还骂骂咧咧，“别在这碍眼，眈误了爷的生意，小心打断你的狗腿！”
陈木面无表情地避开，继续往前走。
就在这时，他发觉前方镇子的中心广场上，竟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也不知在瞧什么热闹。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朝着里头指指点点。
陈木的脚步，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他挤不进去，只得站在人群最外围，从那些人影的缝隙中，隐约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议论。
一个粗豪的嗓门嚷道：“乖乖！当真是仙人下凡！你们瞧见了没？他背上那把剑，自己会发光！”
旁边一个尖细的声音立马接上：“何止是发光！我听人说，那是道衍剑宗的仙师！这等人物，平日里都在天上飞来飞去，咱们凡人哪有机会得见？今日也不知是哪阵风，把他们给吹来了！”
一个听来有几分酸腐之气的声音说道：“孤陋寡闻！道衍剑宗，乃是当世七大玄门正宗之一，门下弟子皆是斩妖除魔的剑仙一流人物。此次下山，乃是开山门，招弟子！此乃天大的机缘！”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招弟子？当真？”
“我家那小子今年一十有六，打小就力气大，不知仙师们瞧不瞧得上？”
“得了吧你！人家招的是仙徒，又不是扛活的苦力！讲究的是一个‘仙缘’！你懂不懂？”
“仙缘……”一个充满向往的声音叹道，“若真有那个仙缘，被仙师看中，收归门下，那可就是一步登天了！从此脱离凡俗，餐风饮露，说不定……还能长生不老呢！”
“仙人”……“宗门”……“弟子”……
这几个词，便如一道惊雷狠狠劈进了陈木的心湖。
他想起了合欢宗。
想起了那个给了他世间唯一温暖的宗主姐姐。
他想起了自己当初，为何要从那刺杀之中逃出来，为何流落至那村庄——因为，他要去找她，他要去找到宗主姐姐！
这几个月来的流浪、麻木、苟活，仿佛都是一场浑浑噩噩的大梦。
此刻，他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