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寒暑交替,陈木生辰将至。
苏心清曾许诺他一场“启蒙”,那承诺如一枚无形钩子,悬于顶上,将他的心神勾得七上八下,坐卧难安。
他既盼着那一刻,又惧着那一刻。
所盼者,乃是那“乐”,究竟是何种滋味。
苏心清言及此事时,眸中总有异彩流转,似追忆,又似期许,令他这未经人事的少年,不由得心旌摇曳。
所惧者,却是此番“启蒙”过后,他与苏心清之间,又将是何等光景。
二人相处数年,名为姐弟,情分却早已逾越。
苏心清于他,时而如严师,督他修行,不得半分懈迨;时而如慈母,嘘寒问暖,照料无微不至;时而又如长姊,与他笑谈,解他心中烦闷。
这层温馨和睦的面纱,一旦被那所谓的“启蒙”撕开,之后将会怎样?
这般患得患失,矛盾纠结,直熬到生辰当日,他一颗心几乎已在胸膛里打成了死结。
这一日,天光未亮,小院便已是人影幢幢。
侍女们奉了宗主之命,将院落内外洒扫得纤尘不染,长廊下挂上了红灯笼。她们亦各自换了新衣,面上薄施脂粉,行动间衣袂飘香,穿梭来去,只为给陈木贺此生辰。
午时一到,庖厨那边便流水价送上菜肴。八仙桌上,倾刻间便摆满了山珍海味,香气四溢。
侍女们环侍在侧,巧笑倩兮,不住口地道着吉利话。
“公子,今日是您喜庆的日子,可得多用些。”
“是呀公子,这道‘龙凤呈祥’,是宗主亲口吩咐厨房备下的,您尝尝?”
陈木端坐桌前,对着这满桌丰盛,却提不起半分食欲。
他只一双眼,不住地望向院门方向,一颗心,也全系在了那个还未出现的人身上。
他一直在等,等苏心清。
一名唤作小俏的侍女见他神思不属,便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柔声劝道:“公子,宗主想是有要事耽搁了,您先用些饭菜垫垫肚子。若是饿坏了身子,宗主回来,我们可担当不起。”
陈木闻言,只缓缓摇头,并不言语。
另一名侍女小声嘀咕:“宗主日理万机,若是因为宗门大事忙去了,哪里还记得这事?”话音未落,便被身旁的管事狠狠瞪了一眼,吓得她立刻垂头噤声,不敢再多言。
陈木将这话听在耳中,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他知道苏心清身为一宗之主,事务繁忙,但他总存着一丝侥幸,盼着自己在她心中,自己是独一无二的。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日头从正当空,渐渐偏西。桌上的菜肴热了又热,香气也淡了。侍女们的笑脸,也添了几分尴尬与疲惫。
陈木依旧坐着,身形挺直如松,只是一双眸子里的光,随着天色一同黯淡下去。
终于,当夕阳最后一抹馀晖即将隐没于西山之后,天际被染成一片瑰丽无方的橙红。院门口,一个风华绝代的身影,于此时姗姗而至。
是苏心清。
她今日的装扮,与往日截然不同。
她素来偏爱那身飘逸的粉色纱衣,今日却换上了一袭繁复华丽的朱红宫装。
那宫装也不知是何等料子,在渐暗的天色下,竟似有华光流转。裙摆之上,以金线密密织绣出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翎羽纤毫毕现,随着她的莲步轻移,那凤凰便如活过来一般,流光溢彩,似要破衣而出。
她面上依旧罩着纱,却非平日那层朦胧的白纱,而是一方更轻更薄的红纱。通过那层红纱,隐约可见纱后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的容颜,一双凤目,顾盼生辉。
往日的她,是清丽出尘,如月下仙子。
今日的她,却如一朵开到极致的牡丹,秾艳、华贵、庄重,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压迫,令人不敢逼视。
院中所有侍女,在她出现的瞬间,便齐齐矮身下拜,口中称道:“恭迎宗主。”
苏心清却似未曾看见她们,一双眼,只落在陈木身上。
她穿过庭院,径直走到陈木面前,朱唇轻启:“木儿,生辰快乐。”
这声音瞬间便将陈木半日来的失落与焦躁抚平。
他霍然起身,手脚都有些不知该往何处安放,只呐呐地唤了一声:“姐姐……”
他看着眼前的苏心清,只觉她美得有些不真实,美得让他心慌意乱,连与她对视的勇气都失了。
“等急了吧?”
苏心清轻轻拉起他的手。
她的手心微凉,可这微凉的触感落在陈木掌中,却让他觉得仿佛被一团烈火灼烫了一下,整条手臂都有些发麻。
“不……不急。”陈木言不由衷地答道。
苏心清笑意更深,她拉着他的手,并不松开,口中说道:“你我之间,何需这般见外?今日是你生辰,我来迟了,是我的不是。莫要与我置气,可好?”
“木儿不敢。”陈木低声道。
“不是敢不敢,是愿不愿。”苏心清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划过。
陈木的心跳得更快了,他只得将头垂得更低。
“好了,不逗你了。”苏心清拉着他,走到院子中央那张石桌旁,“来,姐姐给你备了礼物。”
陈木这才留意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紫檀木盒。木盒雕工精美,盒面上刻着云纹,隐隐有宝光透出。
苏心清松开他的手,玉指轻抬,将那木盒打开。
只见盒中,静静地躺着两样物事。
其一,是一套玄黑色的劲装。那黑色深沉如夜,不反半点光,却又给人一种厚重坚实之感。
其二,则是一件护身符。那符以一块青色玉石雕琢而成,通体温润,呈椭圆形。
苏心清先拿起那套黑色劲装,对陈木道:“此衣名为‘墨蛟天蚕衣’。你穿上它,寻常刀剑,不过是隔靴搔痒。便是水火侵袭,亦难伤你分毫。”
她顿了顿,又道:“我知你性子善,但人心叵测,日后你总有独自行走之时。有此衣护身,我亦能安心几分。”
陈木听着这话,心中一暖。
苏心清放下衣衫,又拿起那枚青玉护符。
“此符,名为‘九转替死符’。其材质,非金非玉,乃是崐仑山巅一株千年‘养魂木’的木心。”
“符上所刻,乃是‘替身代形大阵’。若你遭遇生死之劫,此符便会自行激发,代你承受一次致命的攻击。”她说着,抬起手,亲自将那系着玉符的红绳,为陈木挂在了脖颈上。
“切记,此符只能动用一次,用过之后,便会化为齑粉。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倚仗。”
冰凉的玉符粘贴胸口,那凉意仿佛瞬间便沁入心脾。
可陈木感觉到的,却是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
这是他有生以来,过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生日。这也是他第一次,收到旁人赠予的礼物。
“姐姐……”陈木的喉头有些哽咽,“谢谢你。”
“傻木儿。”苏心清笑了,揉了揉他的头发,“你我之间,何需言谢?你的命,比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来得贵重。只要你好好的,姐姐便心满意足了。”
她笑起来的样子,眼波流转,艳光四射。
陈木看得有些痴了。
苏心清收回手,目光在周围的侍女脸上一扫,随即淡淡地挥了挥手。
侍女们如蒙大赦,纷纷躬身行礼,而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不过片刻功夫,偌大的庭院里,便只剩下了陈木与苏心清二人。
夜风习习,拂动廊下的灯笼,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四周静谧无声,只馀下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气氛,于这静谧之中,悄然发生了变化。
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渐渐弥漫开来。
苏心清缓缓走到他面前,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她身上的幽香,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息,让他一阵头晕目眩。
“木儿。”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
“姐姐……”
“你今日,过生辰了。”苏心清伸出纤纤玉指,极其缓慢地,划过陈木的脸颊。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像羽毛拂过。
她的手指,从他的脸颊,到他的鼻梁,再到他的嘴唇。指腹在他的唇上轻轻摩挲、流连,最后,缓缓下滑,停留在了他那因紧张而不停滚动的喉结之上。
“是个大人了。”
她的眼神,在灯影下显得有些迷离。
陈木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姐姐曾答应过你,”苏心清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待你生辰之日,便要亲自为你‘启蒙’……”
“启蒙……”陈木只觉得口干舌燥。
苏心清看着他这副纯情又无措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浓。她收回手,指了指不远处那间平日里专供他沐浴的厢房:“去吧,水已经给你备好了。”
那厢房的门半开着,从陈木的角度,可以看到里面热气氤氲,水汽蒸腾。
“我在外面等你。”苏心清又补充了一句。
陈木浑浑噩噩,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只知道依言照做。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一步一步,走向了那间浴室。
他推开门,褪去衣衫,跨进了浴桶。
……
庭院中,苏心清独自坐在石桌旁。
她不知从何处又取来一壶酒,一个夜光杯。她斟满一杯,缓缓独酌。
就在此时,她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空气微微扭曲了一下。一道瘦长的黑影出现,而后单膝跪地,头颅深垂。
苏心清没有回头,甚至连执杯的手都没有半分晃动。她只是淡淡地开口:“何事?”
那黑影伏在地上,声音压得极低:“宗主,出事了。”
“讲。”苏心清饮尽杯中酒。
“飞燕馆一炷香前传来密报。”黑影回道,“柳长老……动手了。”
“哦?”苏心清终于有了些反应,她缓缓转动着手中的夜光杯,“她选的倒是好时辰。”
黑影不敢接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苏心清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她看了一眼浴室的方向。
“柳水研……”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她以为,选在这个日子动手,便能打我一个措手不及么?天真。”
她话音未落,身影便在原地微微一晃,从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馀下那石桌上的一壶残酒,和一只空空的夜光杯。
黑影缓缓站起身,身形再次融入阴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