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的馀韵,似乎还未从熔岩堡的空气中彻底消散。第二天清晨,当刺耳的汽笛声再次响彻营地时,加林和他的工友们,感觉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们依旧在纠察队的吼声中,慌慌张张地集合。
他们依旧排着队,领取着那份雷打不动的、由黑面包和麦片粥组成的早餐。
但他们的眼神,变了。
昨天晚上,他们还是一群对未来感到徨恐不安的难民。
而今天,当他们再次看到彼此时,眼神里,多了一种东西。一种心照不宣的、属于“自己人”的认同感。
“嘿!”
一个矮人木匠,在领到面包时,对着分发食物的后勤人员,咧嘴一笑,下意识地,就哼出了那个简单而有力的调子。
“嘿!”
负责打粥的后勤人员,也下意识地,用汤勺敲了敲锅沿,回应了一声。
这声回应,象一个信号。
队伍里,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压低了嗓门的“嘿!嘿!”声。
霍拉旭站在高台上,看着下方这幅景象,他那张常年紧绷的、如同岩石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混杂着惊异和茫然的表情。
他发现,自己好象—没那么重要了。
以前,他需要用纪律和棍棒,去维持这群人的秩序。
而现在,一种无形的、自下而上的新秩序,正在悄然形成。它的粘合剂,就是那首该死的、充满了魔性的歌。
当工人们走向各自的工作岗位时,那歌声,便再也压抑不住了!
“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b组的建设工地上,那个独腿的退伍老兵,第一个扯着嗓子吼了起来!他一边吼,一边将一把巨大的铁锤,狠狠地砸向一根烧得通红的钢梁!
“当!”
铁锤与钢梁的撞击声,完美地卡在了歌曲的重音节拍上!
“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数百名b组的工人,仿佛找到了宣泄口,齐声怒吼!他们手中的锤子、锯子、铁镐,都变成了乐器!
“发动了机器,轰隆隆地响!”
a组的巡逻队,迈着整齐的步伐,从工地区经过。他们虽然没有唱歌,但他们的脚步声,却不自觉地,踏在了那雄壮的鼓点上!
“举起了铁锤,响叮当!”
整个熔岩堡,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合唱团!
歌声,汗水,蒸汽,还有那从每个人心底进发出的、前所未有的干劲,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让旧世界的所有君王和贵族,都无法想象的、充满了蓬勃生命力的画卷!
他看着下方那热火朝天的景象,看着那些脸上洋溢着他从未见过的、名为“自豪”的笑容的工人们,他的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带来的那群“教师天团”,此刻也完全傻掉了。
他们本以为,自己是来教化一群蒙昧的泥腿子。
可现在他们发现,这群泥腿子,正在用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创造着一个全新的世界。而他们,似乎才是需要被“教化”的那一方。
“范克里夫子爵。”
伯瓦尔转过身,看着那个同样一夜未眠,却依旧精神翼的男人,他的声音,沙哑,而又复杂。
“我收回我昨天的话。”
“你不是疯子。”
伯瓦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震撼,全部吐出。
“你是一个——比所有疯子加起来,还要可怕的——巫师。”
他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了。
在伯瓦尔的认知里,只有最古老、最强大的巫术,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如此彻底地,改变量千人的思想。
“不,校长大人。”范德笑了笑,给自己和伯瓦尔各倒了一杯提神的浓咖啡,“我只是一个比较擅长企业文化建设的—包工头而已。”
“企业文化?”伯瓦尔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是的。”范德端起咖啡杯,示意他看向下方。
“您看,以前,他们工作,是为了那一口吃的。这叫‘生理须求’。
“现在,他们工作,不仅仅是为了吃饭。他们是为了让自己的小组,能拿到‘超额完成任务’的奖励,是为了在别的组面前,能挺起胸膛,是为了不姑负这首歌里唱的‘力量”。这叫‘荣誉感’和“归属感’。”
“而我的工作,就是不断地,为他们创造这种‘荣誉感’和“归属感”。”
范德抿了一口咖啡,语气平淡得象是在讨论一份工程预算。
“比如,下个月,我们会举办‘第一届迪菲亚皇家理工学院技能大比武’”。b组的,比谁的墙砌得最快最直。c组的,比谁种的土豆最快最多。拿到冠军的小组,除了有丰厚的奖金,他们的名字,还会被刻在学院的荣誉墙上。”
伯瓦尔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放大了一圈。
他明白了。
范克里夫正在用一套环环相扣的、精妙到可怕的机制,将这些人的欲望、虚荣心、好胜心-所有的人性,都牢牢地掌控在手中,然后,将它们引导向同一个方向一一为迪菲亚集团,创造价值!
这比国王的救令,更有效。
这比圣光的感召,更直接!
“我——需要向国王陛下,详细地汇报这里的一切。”伯瓦尔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有些超负荷了。
“当然。”范德点了点头,“另外,也请您转告陛下。‘龙铸’战斧的第一批样品,已经完成了初步的性能测试。随时可以交付军方,进行实战检验。”
伯瓦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他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一切。
也需要思考,暴风王国,该如何与这头正在飞速成长的、名为“迪菲亚”的巨兽,相处。
伯瓦尔走后,指挥中心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你的‘校长’,好象被吓坏了。”
伊莉扎的身影,从阴影中浮现。
她依旧是那身黑色的长袍,但范德却敏锐地感觉到,她今天的情绪,似乎有些不一样。
那双古井无波的紫罗兰色眼眸里,多了一丝——类似于“欣赏”的光彩。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升级他的‘作业系统”。”范德开了个玩笑。
“我们成功了,艾德温。”伊莉扎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一同俯瞰着下方那座正在拔地而起的城市,“我们共同创造了一件———前所未有的艺术品。”
她用了“我们”这个词。
“是的。”范德点了点头,“一首不错的企业歌曲。”
伊莉扎的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她转过头,那双仿佛蕴含着星空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范德。
“按照你们凡人的习俗,当完成一次成功的、伟大的合作之后,通常会举行一场庆功宴,对吗?”
“可以这么说。”
她向他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苍白、纤细、完美得如同艺术品的手。
“”—-你,是否愿意邀请我,去体验一下,属于你们这个新世界的、最地道的‘庆功宴’?”
范德愣住了。
他看着伊莉扎伸出的手,又看了看她那双无比认真的、甚至带着一丝期待的眼眸。
他突然意识到,这位永恒龙的公主,不是在开玩笑。
她是在向他发出约会的邀请。
“我的荣幸。”
许久,范德微笑着,握住了她的手。
入手处,是一片冰凉。
熔岩堡,没有高档的餐厅,也没有优雅的酒馆。
这里唯一的“餐饮娱乐场所”,是刚刚建成的“一号职工食堂及多功能活动中心”。
一个充满了粗犷工业风格的、巨大无比的建筑。
当范德带着伊莉扎,走进这里时。
整个喧闹的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数百名刚刚结束了一天辛苦工作、正端着塘瓷盘子狼吞虎咽的工人,全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齐刷刷地看向门口。
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好奇,以及——八卦。
他们的老板,那个如同神般的男人,竟然带着一个—美得不象凡人的、穿着神秘黑袍的女人,来他们的食堂吃饭了?!
伊莉扎对于这种万众瞩目的场面,似乎毫不在意。
她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带着一种学者的、冷静的、甚至有些漠然的好奇,扫视着这个充满了汗水味、食物香气和嘈杂人声的大厅。
她看到了墙上用红色油漆刷的巨大标语:“安全生产,人人有责!”
她看到了角落里,几个矮人正围着一张桌子,着手腕,大声地吼叫着,赌注是今天的晚餐里,谁能多加一块肉。
她还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木板,上面用炭笔,画着一张“生产进度表”,b组的进度条,明显比其他组,要长出一截。旁边,还画着一个得意洋洋的、独腿的卡通小人。
“这就是你的‘庆功宴”?”伊莉扎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
“最地道的。”范德笑了笑,拉着她,径直走到了打饭的窗口。
负责打饭的,是一个胖乎乎的、脸上总是带着憨厚笑容的厨子。
看到范德,他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手中的大勺,都在微微颤斗。
“老板—”
“两份a套餐。”范德的语气,和任何一个普通的工人,没有任何区别,“多加一份烤香肠。”
“好—好的!”
范德端着两个装得冒尖的不锈钢餐盘,找了一个靠窗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
伊莉扎看着餐盘里那份简单的、甚至有些粗糙的食物一一一大块黑面包,一勺炖豆子,几片咸肉,还有一根烤得焦香四溢的香肠。
她没有露出任何嫌弃的表情。
她只是拿起叉子,优雅地,切下了一小块香肠,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
“能量构成:蛋白质百分之三十,脂肪百分之五十,碳水化合物百分之十五——”
她象一个最精密的分析仪器,给出了结论。
“但味道,还不算太坏。”她补充了一句。
范德笑了。
他发现,和这位永恒龙公主吃饭,是一种很奇特的体验。
就在这时,一个矮小的、穿着华丽丝绸的身影,象一颗炮弹般,冲到了他们的桌前是“大财主”里维加兹。
“哦!我亲爱的老板!我最敬爱的伊莉扎教授!”地精商人的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两位在这里用餐,怎么能没有一点助兴的节目呢?”
他打了个响指。
他身后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地精保镖,立刻抬上了一个——由齿轮、音管和水晶组成的、造型奇特的机器。
“‘哥布尔点唱机”一号原型机!为您隆重献映!”里维加兹夸张地拉动了一个拉杆。
机器开始发出“咔咔”的声响。
下一秒!
一段熟悉的、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旋律,从机器里,轰然响起!
“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整个食堂,再次沸腾了!
工人们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餐盘,用勺子,用拳头,敲打着桌面,跟着那熟悉的旋律,放声高歌!
伊莉扎看着眼前这幅狂热的景象,看着那些因为一首歌而变得团结、自信、充满了力量的人们。
她转过头,看向身旁的范德。
这个男人,正安静地吃着他的炖豆子,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伊莉扎知道,这一切,都源于他。
“艾德温。”她轻声开口,她的声音,穿透了嘈杂的歌声,清淅地传到了范德的耳中“恩?”
“我开始有些———理解你们凡人了。”
伊莉扎的目光,落在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泛起了一丝涟漪。
“你们的生命,如此短暂,脆弱,充满了各种各样毫无意义的欲望。”
“但你们,却总能用这种短暂的生命,创造出一些—连时间,都无法轻易磨灭的东西。”
“比如,希望。”
她看着范德的眼晴,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很有趣。”
“我决定,对你,追加一笔——无法用金钱衡量的、长期的、排他性的—‘风险投资’。”
范德停下了吃东西的动作。
他看着伊莉扎那双近在尺的、仿佛蕴含着整个星空的眼眸,他知道,正戏,来了。
“什么投资?”
伊莉扎的身体,微微前倾,她那苍白的、冰冷的、却又完美得令人室息的脸,缓缓靠近。
她的嘴唇,轻轻地,印在了他的嘴唇上。
整个食堂的歌声,仿佛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时间,静止了。
就在这时!
一个冰冷的、充满了高傲与占有欲的、如同女王般的声音,在食堂的门口,轰然炸响!
“我的‘未婚夫’,在你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的时候,是不是忘了,你的‘聘礼”,还在我哥哥的塔里,等着你去取呢?!”
她的身后,跟着面色铁青的、她的好哥哥一一维克多·奈法里奥斯。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成了黑石山最坚硬的岩石。
食堂里,那震耳欲聋的、充满了力量感的《咱们工人有力量》大合唱,夏然而止。
数百名工人,象一群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呆呆地看着门口那两位不速之客。
那是怎样的一对兄妹?
男人英俊,苍白,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色贵族礼服,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冰冷的、属于上位者的威压,让整个食堂的温度,都下降了好几度。
女人美艳,高傲,一身黑色的长裙,如同暗夜的女王。她那双紫罗半色的眼眸里,燃烧着毫不掩饰的、名为“愤怒”和“占有”的火焰!
他们的出现,与这个充满了汗水味和粗糙食物的工人食堂,格格不入。
仿佛是两个世界的存在,因为某种错误,而在这里,发生了碰撞。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在卡特拉娜和伊莉扎之间,来回移动。
一个,是如同烈焰般炽热、充满了侵略性的女王。
一个,是如同深渊般冰冷、充满了神秘感的术土。
两个同样美得不象凡人的女人,此刻,正为了同一个男人,在这个简陋的食堂里,形成了对峙。
这画面,太刺激了!
比角斗场里,两头科多兽为了争夺配偶而发起的决斗,还要刺激!
工人们的八卦之魂,在这一刻,熊熊燃烧!
“未婚夫?”
伊莉扎的嘴唇,离开了范德的嘴唇。
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去看门口的卡特拉娜。
她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依旧平静地,凝视着范德,仿佛在等待他的解释。
那平静之下,是足以冻结时间的、无形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