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森伯爵的庄园里,气氛与旧城区的招募处截然不同。温德尔公爵坐立不安地在昂贵的地毯上走来走去,他那身丝绸马甲被汗水浸湿了一块。“格雷森,你说那个范克里夫,他真的会派人来吗?我们把姿态放得这么低,他会不会觉得我们是在要花样?”
“他会的。”格雷森伯爵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品着一杯红茶,他比温德尔要镇定得多。“我们现在,对他来说,还有利用的价值。他需要我们的渠道,来消化他那恐怖的产能。他也需要我们这两个‘榜样”,来告诉其他贵族,顺从他,有什么好处。”
话音刚落,管家就进来通报:“公爵大人,伯爵大人,迪菲亚集团的代表,凯根先生到了。”
温德尔立刻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和格雷森一起迎了出去。
来的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满身铜臭味的商人,也不是趾高气扬的官员。凯根是一个看起来六十岁上下的老人,身材微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穿着一身干净的工匠服,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松木清香。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抬着一个用帆布盖着的、沉重的箱子。
“凯根先生,久仰大名。”格雷森主动伸出手。他调查过,凯根曾经是暴风城最好的家具工匠之一,石工兄弟会解散后,就销声匿迹了,没想到被范德招致魔下。
“伯爵大人客气了。”凯根不卑不亢地与他握了握手,“老板让我来,和两位商谈一下‘迪菲亚家居”公司的具体事宜。”
他们走进会客厅,分宾主坐下。温德尔迫不及待地开口:“凯根先生,我的林场,已经准备好了第一批最上等的橡木和松木。我的工匠们,也都准备就绪。只要您一句话,我们随时可以开始生产!”
凯根没有立刻回答。他对着身后的两个年轻人点了点头。
年轻人走上前,将那个大箱子放在地毯中央,掀开了帆布。
箱子里,不是图纸,也不是样品。而是一堆长短不一、型状各异的木制构件。每一个构件上,
都用墨线标注着编号,接口处,还预留了精准的卵结构。
在温德尔和格雷森不解的目光中,凯根从箱子里,取出几根最长的构件,熟练地拼接在一起。
然后,他又取出一块带着弧度的靠背板,和一块平整的座板,卡入预留的槽口。整个过程,没有使用一颗钉子,没有发出一丝噪音。
不到三分钟,一把造型简洁、线条流畅的椅子,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温德尔的眼晴都看直了。
“这是‘迪菲亚标准一号”餐椅。”凯根拍了拍椅子的靠背,发出的声音很沉实,“所有构件,都在工厂里用机器统一生产。一个熟练的工人,一天可以组装两百把。误差,不超过一毫米。”
他顿了顿,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图册,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这是我们老板,为‘迪菲亚家居”初步设计的三个系列产品。”
格雷森伯爵将图册翻开。
第一页,标题是《北郡风情:简约系列》。图纸上的家具,线条笔直,没有任何多馀的装饰。
桌子就是桌子,柜子就是柜子,强调的是功能性和空间的利用率。旁边用小字标注着:主要材料,
高密度压缩板,松木贴皮。市场定位:新生镇居民及普通市民。
第二页,《铁炉堡之光:工业系列》。家具的设计,大量采用了金属构件和裸露的铆钉,风格粗犷而硬朗。桌腿是铸铁的,柜门上镶崁着齿轮状的装饰。标注:主要材料,迪菲亚合金,赤脊山橡木。市场定位:中产阶级、工程师、以及追求个性的年轻贵族子弟。
第三页,《暴风城的回响:新古典系列》。这一页的家具,终于有了一些传统贵族审美的影子。流畅的曲线,精致的雕花。但格雷森一眼就看出来,这些雕花,都是用标准化的模块拼接而成的,可以根据客户的须求,进行任意组合。标注:主要材料,艾尔文森林百年红木,真银镶边。市场定位:贵族、富商及王室。
格雷森的手指,停留在图册上,微微颤斗。他抬起头,和温德尔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和一丝—恐惧。
这已经不是在做生意了。
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对整个行业生态的彻底颠复。
从最低端的平民,到最高端的王室,范德用他的设计,复盖了所有的消费层级。他甚至为每一种产品,都定义好了它的“市场定位”和“文化内函”。
这些这些都是范克里天男爵设计的?”温德尔的声音颤斗。
“不,老板只是提出了概念和方向。”凯根的脸上,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崇敬,“这些图纸,
是老板手下的设计师团队,花了三天时间完成的。”
三天。
格雷森伯爵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他家族的工坊里,一个顶级工匠,设计一把新的椅子,
都需要耗费数周的时间。而范德,用三天,就创建起了一个完整的家居帝国。
“我-我明白了。”温德尔公爵颓然地坐回沙发上,他知道,自己那些所谓的“百年经验”的工匠,在这套体系面前,一文不值。
“两位大人,”凯根站起身,语气依旧平静,“老板的意思是,‘迪菲亚家居”公司,将采用全新的生产和管理模式。两位在公司的股份,是技术入股和渠道入股。至于具体的生产环节,将由我全权负责。我需要一座足够大的厂房,以及绝对的——-管理权。”
格雷森伯爵闭上了眼晴。他知道,这是最后的通。他们要么接受,成为这个新帝国里,负责摇旗呐喊和分销货物的代理人。要么,就被这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彻底碾碎。
“我们同意。”格雷森睁开眼,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挣扎,“温德尔公爵名下,在东谷有一座废弃的砖石厂,地方很大,随时可以改造成您需要的厂房。”
“很好。”凯根点了点头,他从怀里取出一份拟好的文档,递了过去,“这是合作协议。如果两位没有异议,就可以签字了。”
协议的条款,清淅而霸道。迪菲亚集团,占股八成。温德尔占两成。
温德尔拿起羽毛笔的手,抖得象秋风中的落叶。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签下的,不是一份商业合同,而是一份——卖身契。
凯根和他的团队离开后。
那把造型简洁的“迪菲亚标准一号”餐椅,还静静地立在地毯中央,象一座沉默的墓碑,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我们成了他的帐房先生和货运队长。”温德尔公爵瘫在沙发里,眼神空洞,他拿起一杯酒,
却发现手抖得连杯子都端不稳。
“总比被他送上断头台要好。”格雷森伯爵走到那把椅子前,伸出手,抚摸着那光滑的、带着精确弧度的靠背。他不是工匠,但他能感受到这把椅子里蕴含的力量。那不是木头的力量,是规则的力量。
“你没发现吗,温德尔?”格雷森转过身,看着自己的老朋友,“他根本不在乎我们手里的那点木材和工匠。他要的,是我们的名字。”
“名字?”
“是的,温德尔公爵,格雷森伯爵。这两个名字,在暴风城经营了几百年,代表着一种旧的秩序和信誉。他把我们绑上他的战车,就是为了告诉所有人,连我们都投降了,其他人,还有反抗的必要吗?”
格雷森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新生镇工地的方向,那里,即使是夜晚,天空也能看到光,隐约还能听到蒸汽机不知疲倦的轰鸣。
“他不是在和我们做生意,他是在用我们,来完成他的“和平演变”。我们以为自已是割肉求生,实际上,我们只是主动把脖子洗干净,方便他下刀而已。”
温德尔打了个冷战。
“那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
“当一个合格的、听话的合作伙伴。”格雷森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他需要我们去处理和市政厅的关系,我们就去处理。他需要我们去连络其他城市的商会,我们就去连络。既然打不过,那就努力让自己,成为他这台战争机器上,一个有用的零件。至少,还能跟着喝点汤。
你看,弗瑞斯伯爵自从上了他的船,现在不是混的风生水起?”
听他这么说,温德尔想了想,那颗胖胖的猪头顿时猛点,“没错,弗瑞斯那家伙以前都被我们称为什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败家子而已。”
“就是这样,”格雷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去吧,温德尔,把你最好的管家派出去,告诉那些还在观望的蠢货们,新时代来了。上船的票,可不便宜。”
旧城区,碎石小巷。
巴里的家,已经人去楼空。那扇用木板和破布糊起来的窗户,被人从里面用新的木条封死了。
门口,堆放着一些他们没来得及带走的、破烂的杂物。
巷子里,儿个邻居正围在那里,指指点点。
“真搬走了?”一个包着头币的妇人,语气里带着一丝嫉妒,“听说迪菲亚集团,真的分给他们一套新房子,还给了安家费。”
“何止是新房子。”一个靠在墙角的瘤腿男人,酸溜溜地说,“我侄子在新生镇的工地上干活,他说那里的房子,比贵族老爷的庄园还阔气。有自来水,有厕所,冬天还有暖气!”
“暖气?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一种魔法,冬天能让屋子里跟夏天一样暖和。”
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叹。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带着两个家仆,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他是这条巷子的房东,一个破落的骑士家族后裔,靠着收租过活。
“巴里呢?那个欠了我三个月房租的混蛋呢?”房东一眼就看到了那间被封死的屋子,立刻破口大骂,“跑了?他以为他跑得掉吗?他欠的钱,你们这些邻居,得给我补上!”
邻居们纷纷后退,不敢作声。在旧城区,房东就是天。
“费恩先生。”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社区警察,从巷口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霍拉旭亲自挑选的、第一批从夜校毕业的年轻人。他叫卡特,曾经是闪金镇的一个猎户,头脑灵活,性格沉稳。
“你们是什么人?”房东费恩皱起了眉头,他没见过这种制服。
“暴风城社区警察。”卡特行了一个礼,从怀里取出一份文档,“根据国王陛下最新颁布的《暴风城重建法案》第三章第七条,所有自愿参与“新生镇”项目动迁的居民,其在旧城区的所有房租债务,将由“暴风城重建基金”进行统一核算与清偿。”
他将文档递了过去:“这是巴里先生的债务转移确认书。他所欠的三个月房租,共计四十五枚银币,您可以凭这份文档,去迪菲亚银行领取。至于他留下的这些杂物,将由我们社区服务站统一回收处理。您无权动用。”
费恩看着那份盖着国王徽记和迪菲亚齿轮印章的文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另外,”卡特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根据法案第五章第二条,任何恐吓、骚扰动迁居民及其邻里的行为,都将被视为防碍城市重建。初犯者,将被处以十金币的罚款。再犯者,将被剥夺其在旧城区的全部产权。”
房东费恩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想发作,但看到卡特腰间那根由硬橡胶制成的短棍,他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我——-我知道了。”他从卡特手里抢过那份文档,灰溜溜地走了。
巷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邻居们看着卡特和他身后的警察,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他们第一次发现,在这片被遗忘了的土地上,出现了一种新的、能够保护他们的力量。
“卡特警官,”之前那个包着头巾的妇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我们—我们现在去报名,
还来得及吗?”
卡特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一叠宣传单,递了过去。“当然,女士。迪菲亚集团的招募,对所有暴风城居民开放。这是新生镇二期项目的规划图,您可以先了解一下。”
暴风要塞,国王的书房。
“-根据市政厅的统计,过去半个月,旧城区已有超过三千名居民,与迪菲亚集团签订了动迁协议和劳务合同。预计到下个月,这个数字会突破一万。”
‘格雷森和温德尔,已经正式宣布,与迪菲亚集团成立合资公司。受此影响,超过十五个中小贵族家族,向迪菲亚集团提交了产业合作的申请,涉及的领域包括了粮食、布料、皮革和运输。”
“教会方面,本尼迪塔斯大主教已经签发教令,将‘新生镇’列为圣光庇佑之地。第一批十名牧师,已经进驻工地诊所。据报告,工地的工伤死亡率,因此降为了零。”
瓦里安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这一切,都在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范德就象一条凶猛的鲶鱼,被他扔进了暴风城这潭死水里,搅动起了滔天巨浪。旧的秩序在崩溃,新的秩序在创建。一切都欣欣向荣。
但他心里,却有一丝隐忧。
“伯瓦尔,”他终于开口,“迪菲亚集团现在有多少工人了?”
“登记在册的正式员工,已经超过了六千人。如果算上临时工和外包人员,总数可能接近一万。”伯瓦尔回答,他知道国王在担心什么,“这已经相当于暴风城常备军团的一半兵力了。”
一个掌握着内核技术、控制着经济命脉、又有教会背书、手下还有近万名工人的“男爵”。他的权力,在某些方面,已经隐隐超过了传统的公爵。
“他要人,我给人。他要政策,我给政策。”瓦里安转过身,看着伯瓦尔,“你觉得,我是在养虎为患吗?”
“陛下,”伯瓦尔的表情很严肃,“您养的不是虎,而是一台我们从未见过的战争机器。它以金币为燃料,以技术为武器。它征服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心。我们现在要考虑的,不是如何限制它,而是如何为它提供更多的燃料,让它转得更快。”
“什么意思?”
“陛下,新生镇的模式,可以在赤脊山复制,可以在西部荒野复制,甚至可以在未来我们收复的每一片土地上复制。”伯瓦尔的眼中,闪铄着光芒,“我们为什么不成立一个‘王国发展部”,
由王室直接主导,将迪菲亚的模式,推广到整个王国?我们出土地和政策,迪菲亚出技术和管理。
这样一来,这台机器,就永远是为王室服务的。”
瓦里安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伯瓦尔为他描绘的,是一个无比宏大的蓝图。
一个由国王亲自掌控的、中央集权的、工业化的强大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