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脊山石料场,晨雾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一种特有的、花岗岩被敲碎后产生的粉尘味。
“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赫加尔瓮声瓮气地开口,他指着远处那些用朽木和油毡布搭建的窝棚,“那就是工人的宿舍?狗窝都比它强。”
山谷里,上百名衣衫槛楼的工人正被一群手持棍棒的监工驱赶着,开始一天的工作。
他们的动作麻木而迟缓,敲击石块的锤声,有气无力。
一个穿着绸缎马甲、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从一间石头砌成的小屋里走了出来。他看到停在路口的蒸汽卡车,以及车上那些穿着统一灰色工装的迪菲亚安保人员,脸上露出了警剔和不悦。
“你们是干什么的?不知道这里是法尔雷佛公爵的产业吗?滚远点,别挡着我的路!”男人颐指气使地喊道。
赫加尔从车上一跃而下,两米多的高度,他落地时只发出一声闷响,地面微微一震。他走到那个男人面前,巨大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
“是又怎么样?”巴纳比仰着头,试图维持自己的气势,“我叔叔是法尔雷佛公爵!识相的就快滚!”
赫加尔没有动手,他只是从怀里,取出了一卷用王室蓝色丝带系好的羊皮纸,在他面前展开。
赤脊山石料场,由迪菲亚集团全权接管。所有人员、物资、帐目,即刻封存,等待清点。”
巴纳比脸上的嚣张,瞬间凝固了。
他看着那份羊皮纸下方鲜红的王室火漆印,以及旁边贵族议会的纹章,只觉得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不—不可能—我叔叔他——”
赫加尔将谕令收起,低头看着他,之后一挥手:“法尔雷佛公爵直系亲属,带走关押。”
当即就有两名安保人员,把他捆起来,会作为叛国者的同党,直接押送回暴风城监狱。
巴纳比的嘴唇哆嗦着,腿都软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径直走向那些停下手中活计,正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看着这里的工人们。
许多上了年纪的工人,认出了他。
“是是格林姆会长?”
“他还活着?”
格林姆走到他们面前,用拐杖敲了敲一块劣质的铁锤,锤头已经卷了边。
那些监工们面面相,最终还是在迪菲亚安保人员冰冷的目光下,乖乖地扔掉了武器。
“愿意留下来的,”格林姆环视着所有工人,“从明天起,薪水,一天八十个铜板。一天三顿,顿顿有肉汤和黑面包。住的地方,我们会立刻改建。不愿意的,可以拿上你们的东西走人,我们不拦着。”
工人们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格林姆没有再多说,他开始检查这里的设备。
锈蚀的铁轨,磨损严重的缆绳,断裂的撬棍。
他每看一处,脸色就沉一分。
“把这些垃圾,全都给我换掉。”他对身后的赫加尔说,“安全守则,明天贴在工地的每一个角落。任何不按规矩操作的,第一次警告,第二次罚款,第三次滚蛋。我们迪菲亚,不要连自己命都不要的工人。”
同一时间,艾尔文森林深处的铁矿。
他侧耳倾听着回声,眉头紧锁。
“支撑结构用的全是劣质松木,而且角度完全错误。通风系统形同虚设,矿道里的粉尘浓度,
至少超标五倍。”他对着身后一名拿着图板记录的a级工匠说道,“在这里干活,能活过四十岁都算命大。”
他带来的a级工匠队,没有立刻开工,而是在对整个矿区进行全面的安全评估和技术勘探。
“大师,您来看这个!”一名工匠在矿道深处喊道。
布罗克走过去,看到工匠指着一片不起眼的、夹杂在赤铁矿脉中的银白色金属层。
“他们把这当成是普通的伴生银矿,直接废弃了。”工匠用手电照着那片金属,“但我看着,
它的光泽和密度,不太对劲。”
布罗克取出一片放大镜,仔细观察着矿石的晶体结构。
片刻之后,他那张严肃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兴奋。
“我的胡子啊—”
他喃喃道,“这是真银!虽然纯度不高,但储量非常可观!这帮蠢货,他们守着一座金山,却只知道挖外面的石头!”
他立刻在图纸上,将这片局域用红笔圈了起来。“立刻封锁这条矿道!列为最高机密!等我们的新设备运到,由我们的人,亲自来开采。”
而在矿区办公室,法尔雷佛留下的帐本被全部翻了出来。
工匠们发现,这座铁矿的实际产出,远高于帐面上记录的数字。
至少有三成的优质铁矿石,通过秘密渠道,被运往了未知的地方。
东谷伐木场旁,法尔雷佛家族铸造工坊。
他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的、虱结的肌肉。
他没有看帐本,也没有管那些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工坊管事。
他只关心这座溶炉。
他用手,感受着炉壁的温度。
他抓起一把炉渣,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风口设计有问题,焦炭的燃烧不充分,至少浪费了百分之二十的热量。”他得出了结论,“耐火砖的材质太差,长期使用,会导致炉壁挂渣,影响成品纯度。”
他带来的学徒们,正在清点仓库里的材料。
“师傅!您来看!”一名学徒捧着一块黑色的金属锭,跑了过来。
瓦格雷接过来,只看了一眼,眼神就变了。
“黑铁锭?”他掂了掂分量,“这东西,只有黑石山的黑铁矮人才能冶炼。法尔雷佛这个老家伙,居然藏了这么多!他想干什么?给自己打造一套元帅套装吗?”
仓库的角落里,他们找到了整整三大箱的黑铁锭,还有不少精炼过的元素矿石和各种稀有助熔剂。
这些,都是战略物资,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把这些,全都运回营地。”瓦格雷下令,“这座破炉子,三天之内,给我从里到外,全部扒了重盖!我要让它,变成一台专门生产‘迪菲亚合金”的怪物!”
三天后,三支队伍全部返回了迪菲亚营地他们带回来的,不仅是三个产业的控制权,还有堆积如山的、被封存的帐本,以及那些被发现的、价值连城的意外之喜。
整个迪菲亚集团,如同吞下了一头巨兽,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化着它的血肉。
迪菲亚集团,一号会议室。
他那两名高薪聘请来的会计,眼窝深陷,手指上沾满了墨水,正用一种近乎呆滞的目光,看着桌上那堆积如山的汇总报告。
范德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他在等待一个结果。
终于,弗瑞斯伯爵放下了手中的羽毛笔,
他摘下因为出汗而有些滑落的单片眼镜,用丝绸手帕仔细地擦了擦,重新戴上。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最后一份报告,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老板,各位我我宣布,本次对法尔雷佛叛国产业的接收与清点工作,初步完成。”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给自己鼓劲。
“首先,是固定资产。”他用肥胖的手指,点着报告上的第一行,“赤脊山石料场,连同附属的三个矿坑,以及艾尔文铁矿、银矿,还有东谷铸造工坊。我们不仅获得了这些产业的所有权,还拿到了总计超过八千英亩土地的永久地契。按照目前的市场价格,总价值,不低于五万金币。”
“其次,是查获的库存物资。”弗瑞斯的语速开始加快,“花岗岩原石三万吨,铁矿石一万两千吨,各类木材超过五千方。这些是帐面上的。而根据布罗克大师和瓦格雷大师的发现——”
他看向两位大师。
“我们在艾尔文铁矿的废弃矿道,发现了一条储量可观的真银矿脉。初步勘探,至少能提炼出超过五万磅的真银锭。”布罗克沉声说道,
“法尔雷佛的私人仓库里,我们找到了三百二十块标准的黑铁锭,以及大量的稀有助熔剂。这些东西,有钱都买不到。”瓦格雷补充道,
弗瑞斯的脸,因为兴奋而涨成了猪肝色。“这些未入帐的战略物资,其价值,无法用金币估量!如果拿到藏宝海湾去拍卖,至少还能换回三万金币!”
“最后”弗瑞斯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神秘的、蛊惑人心的味道,“我们在法尔雷佛庄园的密室里,找到了他藏匿的现金。金条、珠宝、以及各国货币,折算下来,总计四万一千七百金币。”
他停顿了一下,让众人消化这些庞大的数字。
“所以”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范德身上,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语调,公布了最终的结果。
“老板,不算那些矿脉的远期收益,不算我们因此获得的行业拢断地位。仅仅是这一次行动,
我们迪菲亚集团的总资产,就凭空增加了至少十五万金币!”
十五万金币!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赫加尔的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他只是觉得,跟着范德干,比他过去几十年打生打死挣的钱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布罗克和瓦格雷对视一眼,他们想的则是,有了这笔钱,他们可以造出多少台更先进的蒸汽机,多少把更锋利的武器。
“很好。”范德开口了,他的表情依旧平静,仿佛十五万金币,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数字。
所有人都看向他,等待着他下一步的指令。他们以为,他会宣布扩大生产,或者投资新的项目。
“弗瑞斯。”范德说。
“在!老板!”
“计算一下,我们所有工人,包括a、b、c三个等级,过去一个月的薪水总额是多少。
弗瑞斯愣了一下,但还是迅速地翻动帐册,心算起来。“报告老板,总计是—”一千八百五十二金币。”
“很好。”范德点了点头,“现在,把这个数字,乘以三。”
“乘以—三?”弗瑞斯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乘以三。”范德确认道,“一千八百五十二金币,作为这个月的薪水,正常发放。另外的三千七百零四金币,作为集团的特别奖金,发给每一个为迪菲亚流过汗的工人。现在,立刻,马上去办。”
弗瑞斯伯爵张着嘴,彻底说不出话了。
额外发放两个月工钱的奖金?
但他看着范德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把所有的劝谏都咽了回去。他猛地站起身,对着范德,深深地鞠了一躬。
“遵命,我的老板!您是我见过最慷慨的商人!虽然我拿出这笔钱真的很肉疼。”他转身,带着两名同样处于震惊中的会计,几乎是跑着冲出了会议室。
“老板—这”赫加尔站起身,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们,也一样有份。”范德看着他们四人,“作为这次行动的内核指挥,你们每人,额外奖励一百金币。拿去给家人买点东西,或者,去喝一顿好酒。”
他终于明白,范德收买人心的手段,从来都不是靠虚无的口号,而是用最实在的金币和面包。
这是一种阳谋,一种让人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的阳谋。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整个迪菲亚营地传开。
当弗瑞斯伯爵站在高台上,用铁皮扩音器,宣布了发放两个月薪水作为特别奖金的决定时,整个营地,先是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工人们面面相,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直到第一袋装满了额外薪水的钱袋,被交到一名a级工匠的手中。那名工匠打开钱袋,看着里面崭新的银币,他的手开始发抖,然后,他猛地将钱袋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嘶吼。
“迪菲亚万岁!”
“老板万岁!”
寂静被彻底打破。整个营地,瞬间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欢呼声、口哨声、喜悦的哭泣声,
汇聚在一起,直冲云宵。工人们拥抱在一起,又笑又跳,
他们中的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这笔钱,意味着他们可以给孩子买一件新衣服,可以给生病的妻子买更好的药,甚至,可以在暴风城里,租一间不漏雨的小房子。
就在营地被巨大的喜悦所淹没时,两道身影,穿着普通市民的粗布衣服,悄悄地走进了营地。
蒂芬王后看着眼前这番景象,她那双湖水般的蓝色眼眸里,充满了感动。她看到一个年轻的工人,正抱着自己的同伴,激动得泪流满面,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可以给妈妈治病了”。
瓦里安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看着那些洋溢着最纯粹、最真实笑容的脸。他知道,这些笑容,
是他作为国王,未曾给予他们的。
他看到了站在人群外的范德。
他迈开脚步,穿过欢呼的人群,走到范德面前。
然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这位暴风城的国王,对着他的“工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范克里夫先生。”瓦里安直起身,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斗,“我替他们,感谢你。”
蒂芬王后提着裙摆,跟在瓦里安身后。她看着自己的丈夫,这位以强硬和骄傲着称的国王,向一个平民致以如此郑重的敬意,眼中没有惊讶,只有欣慰和认同。
“陛下,您不必如此。”范德侧身,避开了瓦里安的半个身位,“这是他们应得的。”
“不,你给他们的,是尊严。”瓦里安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欢庆的工人,“我给了他们旗帜和口号,而你,给了他们面包和希望。事实证明,后者远比前者更重要。”
他叹了口气,随后脸上的喜悦被一丝阴霾所取代。
“马库斯传来消息,狮鹫骑士在暮色森林和藏宝海湾之间的山路上,找到了法尔雷佛丢弃的马车,但人已经不见了。”瓦里安的声音沉了下去,“那帮贪婪的地精,否认见过法尔雷佛。让他跑了。”
这位国王的语气里,充满了不甘和懊恼。
一个叛国者,一个差点颠复了他王国的罪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之天天,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耻辱。
“一条丧家之犬而已,陛下。”范德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淡,“他在暴风城的根已经被我们连根拔起。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揣着几箱金子的流亡者。他能去哪?卡利姆多?还是诺森德?
无论他到哪里,他都只是一个富有的异乡人,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可他掌握着暴风城太多的秘密”蒂芬王后轻声说,脸上带着担忧。
“一个失去了权力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只是谈资。”范德纠正道,“他或许可以把这些秘密卖给兽人,或者亡灵。但您觉得,一个连自己国家都能背叛的人,他的话,有多少可信度?部落的大酋长,会为了一个不可信的盟友,来进攻一座由‘迪菲亚标准”加固的暴风城吗?”
瓦里安看着范德,看着他脸上那种运筹帷的平静,心中的那份懊恼,竟也慢慢平复了下去。
他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眼光,总是能越过眼前的得失,看到更深远的地方。
“你说得对。”瓦里安点了点头,“追捕一条疯狗,确实不该是国王的工作。我的精力,应该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他环视着这个充满活力的营地,看着笔直的道路、整齐的营房、以及远处正在拔地而起的、属于迪菲亚技术学院的真正的教程楼。
“范克里夫,我见过你建造的‘新世界”了。”瓦里安的语气变得郑重,“现在,我想请你,
陪我去看看那个被我遗忘的“旧世界”。”
“旧城区?”范德立刻明白了。
“对。”瓦里安的眼神变得复杂,“在我被囚禁的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在想,我的人民,过得怎么样。我以为,在我的庇护下,他们至少还能维持体面的生活。现在看来,我错了。”
“我想去看看,看看那些被我亏欠的人。看看那个被贵族们刻意向我隐瞒的、真正的暴风城。”他的目光,望向营地外,那道如同伤疤般,将新旧两个世界隔开的、破败的城墙。
“我需要你陪我一起去。”瓦里安看着范德,“因为只有你,知道该如何治愈那些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