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菲亚集团的仓库办公室里,煤油灯烧了一整夜。弗瑞斯伯爵和他的两名会计,眼窝深陷,手指上沾满了墨水,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们面前的长条桌上,堆满了写得密密麻麻的名册。
“老板,统计出来了。”弗瑞斯将最后一份汇总报告推到范德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截止到昨晚关门,我们一共招募了一千二百八十一人!”
他用肥胖的手指点着报告上的数字:“根据布罗克大师和瓦格雷大师的评估,我们划分出了三个等级。a级,一百一十七人。这些人都是经验丰富的大师级石匠,可以直接投入最内核的工程。
“b级,八百九十二人。这是主体。他们有基础,但技术需要更新,或者身体状况一般。他们将是‘迪菲亚建筑技术学院’的第一批学员。”
“c级,二百七十二人。年老体弱,或者有残疾。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全部分配到后勤、仓管和预制件打磨车间。”
弗瑞斯拿起另一本帐册,脸上的肉开始颤斗:“但是,老板,成本-按照这个薪资标准,加之食宿和培训开销,我们每天的硬性支出,就超过两百个金币!”
“三天后,军方的第一笔工程款就会到帐。”范德看都没看帐册,他的目光落在一张新绘制的图纸上,“弗瑞斯,你的眼光不能只盯着钱袋。这批人,是我们的“固定资产”。我们现在投入的每一个铜板,都是在为这台机器添加燃料。”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室外。
一千多名工人已经在仓库前的空地上集结完毕。
他们换上了统一发放的灰色粗布工装,虽然依旧面黄肌瘦,但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昨天的麻木。
他们站得歪歪扭扭,象一群刚被赶出羊圈的羊。
范德没有发表任何演说,他只是通过一个铁皮扩音器,下达了简单的指令。
“a级工匠,出列!由布罗克大师带领,作为第一施工队。b级工匠,分为八个中队,由霍拉旭上尉负责整队。c级人员,由格罗斯带领,负责后勤运输。”
“我们的第一个任务,不是修城墙。是为你们自己,建造一个新的家。”
“自的地,东城门。出发!”
一千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出仓库区,向着东城门进发。这奇异的景象,引来了暴风城居民的围观。他们看着这支衣衫槛楼却纪律严明的“军队”,议论纷纷。
工人们看到这些,都愣住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盖房子的。
“这就是‘迪菲亚标准”。”钢砧洪亮的声音响起,“所有构件,都在我们的工场里预制完成。你们要做的,就是像拼积木一样,把它们组装起来。”
a级工匠们最先反应过来。他们在新任“第一施工队队长”赫加尔的带领下,拿起图纸,开始研究。图纸同样简单明了,只有组装步骤和节点加固的示意图。
“第一组,负责平整地基,铺设石基!”赫加尔大声吼道,他已经迅速进入了角色。
“第二、三组,负责组装承重框架!”
b级的工人们,在霍拉旭手下几名老兵的指挥下,两人一组,将预制好的木制框架抬到指定位置。他们发现,这些框架的连接处,都预留了卯和编号,只需要按照图纸上的说明,就能轻松地拼接在一起。
蒸汽吊机被开了过来,将一捆捆的木板吊到正在成型的屋顶上。工人们用统一规格的铁钉,将木板固定在框架上。速度快得惊人。
没有喧闹的争吵,没有混乱的指挥。整个工地,就象一台巨大的、正在被调试的机器,虽然偶尔还有些磕绊,但已经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
一排排长条形的、结构简单的营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空地上拔地而起。
到了傍晚,第一批可以容纳三百人住宿的营房已经封顶。虽然简陋,但它有坚固的屋顶,有可以开关的窗户,地面也铺了防潮的木板。
他身边的几个老石匠,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们一辈子都在和石头打交道,用精湛的手艺,花费数月时间,才能建成一座坚固的房屋。
而眼前这些人,只用了一天,就造出了一片“村庄”。
就在这时,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暴风要塞卫兵的护送下,缓缓驶入了工地。马车上,是暴风城王室的雄狮徽记。
霍拉旭立刻上前,神情严肃。
马车的门被打开,一名宫廷侍女走了下来,她身后,跟着几名仆人,抬着几个大箱子。
“范克里夫先生,”侍女向范德行了一个屈膝礼,“王后殿下听闻您为工人们提供了新的住所,非常欣慰。她特意嘱咐我们,送来一些‘乔迁礼物”。”
箱子被打开。里面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崭新的、厚实的毛毯,一袋袋的白面粉,还有几大桶散发着香甜气味的蜂蜜。
“王后说,一个温暖的被窝和一顿甜美的晚餐,能让辛劳的人,拥有一个好梦。”
工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呆呆地看着那些礼物。
他们没想到,高高在上的王后,竟然会关心他们睡得暖不暖,吃得甜不甜。
很快,毛毯和食物被分发下去,此时工人们脸上洋溢着的是一种混杂着受宠若惊和自豪的喜悦。
他们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所做的工作,是被王室认可和关注的。
效率再次被提高上一个大台阶,这直接导致营房的建造工作只用了三天就全部完成,一座崭新的、充满活力的“城镇”拔地而起。
这里的一切都与一墙之隔的旧城区截然不同。
没有豌泥泞的小巷,只有笔直宽敞的、用碎石和煤渣铺成的道路。
道路两旁,是一排排样式完全统一的长条形木屋,它们排列得整整齐齐,如同军营的兵房。
空气中闻不到污水和腐烂物的酸臭,取而代之的,是新木材的清香、食堂里飘出的肉汤味,以及远处工地上载来的、独属于迪菲亚三号特种水泥的淡淡硷味。
清晨五点,尖锐的汽笛声会准时划破营地的宁静。
工人们从温暖的毛毯里起身,在公共盥洗室用冰凉的井水洗漱。之后,他们会涌向巨大的食堂,用一个标准尺寸的木碗,换取一份标准的早餐:两大块涂着蜂蜜的黑面包,一碗热气腾腾的燕麦粥,偶尔还会有几片咸肉。
六点整,汽笛再次响起。火拳的带领下,直接开赴城墙修复的内核局域。b级工匠队则在霍拉旭手下几名老兵的监督下,进行队列和基础体能训练,然后才被带到各自的实习岗位。c级人员则前往后方的预制件工场和仓库,开始一天的工作。
整个营地象一台巨大的机器,在汽笛声的指令下,精准而高效地运转着。
夜晚,当最后一缕夕阳的阳光消失后,营地里会再次亮起灯火。
最大的几间营房,被改造成了教室。
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涂了黑漆的木板,长条桌和板凳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里是“迪菲亚建筑技术学院”的夜校课堂教室之一。
“混凝土,不是石头,也不是泥巴!”他洪亮的嗓音在教室里回荡,“它是一种有生命的材料!从它加水搅拌的那一刻起,它就在不断地变化。前三个小时是初凝期,七天能达到设计强度的百分之七十,二十八天,它的强度才会达到顶峰!这个过程,我们称之为‘养护”!就象你们养孩子一样,需要足够的水分和合适的温度!”
台下,坐着近一百名b级工匠。他们白天劳作了一天,身上还带着汗味和尘土,但此刻,他们的眼神里没有疲惫,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
黑板上的那些符号和线条,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什么叫“应力集中”,什么叫“抗剪强度”,什么叫“水灰比”,这些词汇,象一把把钥匙,
正在打开他们脑海中一扇扇尘封的大门。
他块头太大,一条长凳几乎被他占满。
他不象别人那样奋笔疾书,只是抱着手臂,死死地盯着黑板,眉头紧锁,似乎在用他那塞满肌肉的大脑,消化着这些抽象的知识。
偶尔,他会突然举手,用他那瓮声瓮气的嗓音提问。
“布罗克大师,如果我们在承重梁的底部,增加两根十二毫米的螺纹钢,是不是能将它的抗拉伸能力,再提高百分之十五?”
布罗克会停下笔,看他一眼,然后用粉笔在图上飞快地计算几下。
“想法不错,但你忽略了混凝土保护层的厚度。钢筋加多了,会挤占保护层空间,更容易锈蚀。更优化的方案,是改变钢筋的布置型状,用三角形结构来分散拉力。”
这样的问答,在课堂上时常发生。
从最初的茫然,到现在的激烈讨论,只用了短短四天。
第五天,发薪日。
从中午开始,整个营地的空气就变得有些浮躁。
工人们干活的力气似乎都大了几分,眼神总是不自觉地瞟向仓库办公室的方向。
下午收工后,食堂没有开饭。
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弗瑞斯伯爵亲自监督着,搭起了一个高台。
台上,只放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是他和那两名战战兢兢的会计。
桌子上,没有食物,只有三只巨大的、用铁链锁在桌腿上的木箱。
当弗瑞斯用三把不同的钥匙,打开第一只木箱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箱子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是刚刚从暴风城银行兑换出来的、崭新的银币和铜板,在夕阳下反射出迷人的光泽。
“迪菲亚集团,第一次薪水发放,现在开始!”弗瑞斯伯爵清了清嗓子,他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尽管他心里在为即将流出的巨额金钱而滴血。
赫加尔大步上前,从弗瑞斯手里接过那个装满了银币的、沉甸甸的薪水袋。他没有当场去数,
只是对着弗瑞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对着身后那些眼巴巴看着他的兄弟们,高高举起了钱袋。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b-124号,巴奈特!培训工时七十二小时,理论课成绩优秀!薪水,三枚银币五十铜币!明天开始转为a级工人!”
那个带着儿子一起来的瘦高男人,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
他接过钱袋,紧紧地在手里,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
“c-033号,巴克!后勤组,工具分抹,全勤!薪水,七枚银币!”
那个眼神比鹰还好的老人,平静地上前,领走了自己的薪水。
他没有多馀的表情,只是在转身时,腰板似乎挺直了一些。
领到薪水的工人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向旧城区。
面包店里,松软的白面包被抢购一空。
肉铺前,摊主挂出来的腊肉和香肠,第一次在天黑前就卖完了。
布料店里,那些结实耐磨的棉布,成了最抢手的货物。
一个刚拿到薪水的年轻工人,给他那卧病在床的母亲,买了一整只烤鸡。
当他把那只油光亮、香气扑鼻的烤鸡放在母亲面前时,那个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老妇人,浑浊的眼晴里,第一次流出了泪水。
莉莉的父亲巴里,用他领到的第一笔薪水,给女儿买了一条崭新的、带着蕾丝花边的裙子,还给妻子买了一瓶据说对咳嗽很有效的草药糖浆,
那天晚上,他们那间依旧漏风的屋子里,第一次传出了笑声。
范德带着梵妮莎,走在旧城区焕然一新的街道上。
说焕然一新,是因为街道干净了许多。
迪菲亚集团的c级后勤队,专门组织了人员,每天清扫街道,疏通堵塞的下水道。
虽然建筑依旧破败,但那种令人室息的腐朽气味,淡了许多。
“爸爸,你看!”梵妮莎指着不远处,兴奋地喊道,
莉莉穿着那条新裙子,正和几个小伙伴在街上玩耍。
她们不再是在污水沟里玩泥巴,而是在玩一种用石子画格子的跳房子游戏。
每个孩子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范德从未在这里见过的、叫做“快乐”的东西。
看到范德和梵妮莎,莉莉有些害羞地跑了过来,对着范德,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范克里夫先生。”小女孩的声音细细的,“我爸爸说,是您给了他工作,我们家才能吃上肉。”
“是你爸爸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莉莉。”范德摸了摸她的头,“去玩吧。”
梵妮莎拉着范德的手,仰起小脸:“爸爸,你真了不起。”
范德笑了笑,将女儿抱了起来。
他已经看了整整一周。
他看到那些曾经和他一起喝酒抱怨的伙计,如今脸上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他们不再麻木,不再怨天尤人,
他们的动作或许还不够熟练,但他们的眼睛里,有了焦点。
“老爹,你看什么呢?”火拳走到他身边,一屁股坐下。
他刚从工地上下来,满身大汗,手里还拿着一张写满了数字和符号的施工流程单。
他现在是a级钢筋组的组长,手下管着五十多号人。
“看一群傻子,被人用几个面包和铜板就收买了。”格林姆的声音依旧沙哑。
“三个银币,不是几个铜板。”赫加尔纠正道,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在手里掂了掂,发出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这是我这周的薪水,足额的。弗瑞斯那个胖子,虽然抠门,但发钱的时候,一个子儿都不少。”
他解开袋子,倒出几枚崭新的、印着暴风城雄狮徽记的银币,塞到格林姆手里:“拿着,去买点好酒。别老喝“碎石酒馆’里那种马尿了。”
格林姆看着手里的银币,那冰凉的、沉甸甸的触感,让他有些恍惚。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了。
范德带着霍拉旭走到他们身边,
“看到了吗?这就是我说的,保护他们的方式。”
格林姆沉默了片刻,沙哑地开口:“用钱收买的忠诚,也会因为更多的钱而背叛。”
“那要看,除了钱,你还给了他们什么。”范德的目光,望向旧城区的远方,“有的时候,希望远比钱更重要。”
整个贫民区,此时不再是只有劣质麦酒的酸腐气,而是弥漫起了一种久违的、名为“生活”的香气。
他们看到一个b级工匠,正蹲在地上,笨拙地给他五六岁的儿子,穿上一双崭新的、虽然粗糙但很结实的皮靴。
那孩子踩在地上,高兴地跳来跳去。
“这就是你想要的,老板?”霍拉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
“不。”范德摇了摇头,“这只是开始。”
他说着,看向格林姆:“你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难道真的就要一直这样下去?”
“不然呢?”格林姆自嘲的笑了笑:“我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重活干不动,精细活干不了。
除了混吃等死,还能干些什么?”
“我不需要你去做那些。”范德平静地说道,“格林姆,我准备成立一个‘迪菲亚工人互助基金会’。”
“什么?”格林姆愣住了。
“所有迪菲亚的正式员工,每个月,从薪水里拿出百分之一,注入这个基金。集团,会再拿出同等数额的资金。”范德解释道,“这笔钱,专门用来帮助那些在工作中受伤、或者家里遭遇重大变故的工人。”
“我不仅要教他们怎么盖房子,我还要教他们,怎么团结起来,创建属于自己的秩序。”
格林姆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看着范德,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这个年轻人所谋划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商人的范畴。
“所以你的意思是”格林姆的眼中,首次有了一丝名为期待的情绪。
“这个基金会,我觉得由你来管理就很合适。”范德笑的无比真诚:“记忆中我们合作的时候,你就是一个很公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