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区的空气,是凝固的。它混合着廉价麦酒发酵的酸味、经年累月的潮湿霉味、阴暗角落里排泄物的臭味,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名为绝望的腐朽气息。
这里的石板路,坑坑洼洼,常年积着一滩滩来历不明的污水。
两旁的建筑,大多是石木结构,墙皮剥落,露出内里灰黑色的砖石,象一张张生了疥疮的脸。
范德走在这条路上,脚步很稳。
他只带了两个人。
一个是换上了普通皮甲,将佩剑藏在斗篷下的霍拉旭·莱恩。
另一个,是如同铁塔般跟在他身后的格罗斯。
格罗斯也没有带他那柄巨大的战斧,只是赤手空拳,但那身虱结的肌肉和独眼中透出的凶悍,
比任何武器都更有威镊力。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旧城区的中心,一家名为“碎石酒馆”的地方。
根据霍拉旭的报告,那里是前石工兄弟会成员最大的聚集地。
也是旧城区怨气最重的地方。
越往里走,周围的景象越是破败。
一些房屋的窗户,用木板钉死,门口挂着褪色的布条。
偶尔有衣衫槛楼的孩子,从巷子里探出头,用一种混杂着好奇和畏惧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这三个衣着光鲜的闯入者,然后又飞快地缩回去。
“老板,就是前面了。”霍拉旭压低了声音,指了指街角一栋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两层石楼。
石楼的门口,挂着一块歪歪斜斜的木头招牌,上面用褪色的油漆写着“碎石酒馆”。
一块铰链已经生锈,让招牌在微风中发出“嘎哎嘎哎”的声响。
范德停下脚步,没有立刻进去,
他看到酒馆旁边,有一栋民居的墙壁,塌了一角。
几块巨大的条石摇摇欲坠,露出墙体内部填充的碎石和泥土。
一个瘦弱的女人,正试图用几根腐朽的木头,去支撑那面危墙,但显然无济于事。
“是莉莉家。”霍拉旭低声说。
范德走了过去。
那女人听到脚步声,警剔地转过身。
她看到范德三人,吓得后退了两步,脸上满是惊恐。
范德没有说话,他只是脱掉了自己那件价值不菲的外套,随手递给格罗斯。
然后,他走到那面危墙前,蹲下身,用手捻起一点从墙缝里掉落的砂浆,放在指尖搓了搓。
他的动作很专业,象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工匠。
“沙子太多,石灰太少,而且没有用滚水冲开。这样的砂浆,没有粘性。”他自言自语,然后站起身,开始检查那几块摇摇欲坠的条石。
他用手掌在石头上敲了敲,侧耳倾听,判断着石头的内部结构和应力点。
那个女人和周围巷子里探头探脑的居民,都看呆了。
他们不明白这个看起来象个贵族老爷的人,在干什么。
范德绕着危墙走了一圈,心中已经有了方案。
他回过头,对格罗斯说:“去,找一根结实的杠杆,一桶水,还有一些能找到的,最粘稠的泥土。”
格罗斯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转身去办。
他那庞大的身躯,很快就消失在一条巷子里。
范德则挽起了自己白色衬衣的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开始徒手清理墙角坍塌的碎石,将它们按照大小,分门别类地堆放好。
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下都精准而高效,
这一幕,让霍拉旭都有些看不懂了。
很快,格罗斯就回来了。
他扛着一根拆下来的房梁,另一只手提着一个装满了水的破木桶。
几个衣衫槛楼的孩子,跟在他身后,帮他捧着一大块从河边挖来的黄泥。
范德接过水桶,将水淋在黄泥上,然后用手,开始和泥。
他没有嫌脏,只是专注地感受着泥土的湿度和粘性。
“不够。”他摇了摇头,然后看向那几个孩子,“去,帮我找一些干草来,越碎越好。”
孩子们虽然害怕,但看到他并没有恶意,尤豫了一下,还是四散跑开了。
不一会儿,千草找来了。
范德将干草末混入湿泥中,反复揉捏,直到泥土变得如同面团般坚韧。
做完这一切,他才看向格罗斯:“用杠杆,把最上面那块石头,向上撬起一点点,给我留出一条缝隙。”
格罗斯将房梁的一端,插进墙体的缝隙,用肩膀抵住房梁的另一端,深吸一口气,肌肉猛地发力。
“嘎吱——”
重达数百斤的条石,被他硬生生地撬起了一指宽的距离。
范德立刻抓起一把混合了草末的泥巴,精准地塞进了缝隙里,然后用一块小石片,将泥巴捣实。
“好,下一块。”
两人就这么配合着。
一个负责用力,一个负责技术。
范德就象一个外科医生,在为这面濒临死亡的墙壁,做着一场精细的手术。
他用和好的泥巴,填补缝隙,用小石块,垫稳结构。
整个过程,他没有说一句话,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韵律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匠艺之美。
周围的居民,越聚越多。
他们从一开始的警剔和不解,慢慢变成了好奇和惊讶。
他们中的很多人,自己就是石匠,或者石匠的后代。
他们看得懂范德的手法。
那不是花架子。
那是真正浸淫在石工活里数十年,才能拥有的技艺。
那种对石头和结构的理解,是刻在骨子里的。
当最后一块碎石被重新砌好,范德用剩馀的泥巴,将整个墙面仔细地抹平。
一面原本摇摇欲坠的危墙,在他的手中,重新变得稳固而平整虽然看起来象打了个丑陋的补丁,但所有人都知道,这面墙,至少在十年内,不会再倒了。
范德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转过身,看向周围那些沉默的、眼神复杂的居民。
“墙,和人一样。伤了,就要治。放着不管,总有一天会塌。”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就在这时,碎石酒馆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头发花白、身材高瘦的老人,拄着一根拐杖,走了出来。
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浑浊,但当他看到范德时,那浑浊的眼神里,却进发出一丝锐利的光。
以前是石工兄弟会的副会长,艾德温最好的朋友。
格林姆走到范德面前,他看了一眼那面被修好的墙,又看了一眼范德沾满泥土的双手。
“你还记得怎么干活,这倒是让我很意外。”老人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嘲讽,“我还以为,你现在只认得金币和贵族的徽章了。”
“我从没忘记过我是一个工匠,格林姆。”范德平静地回答。
“工匠?”格林姆冷笑一声,用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面,“一个真正的工匠,不会抛弃自己的兄弟,去给那些背信弃义的杂种当走狗!你忘了托德是怎么死的吗?你忘了我们的血是怎么流在广场上的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充满了压抑多年的愤怒。
周围的居民,眼神也跟着变得不善起来。
“我没有忘。”范德说,“我记得每一张脸,记得每一滴血。所以,我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回来对我们施舍你从贵族那里舔来的残羹剩饭?”格林姆的情绪很激动。
“我回来,是给你们一份工作。”范德迎着他的目光,“一份能让你们重新拿起工具,用自己的双手,去挣回尊严和面包的工作。我不是来施舍的,我是来邀请你们,和我一起,把这座城市,
建成我们想要的样子。”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格林姆根本不信,“跟了你,然后呢?等工程做完,再被贵族像狗一样赶出来一次?”
“这一次,不一样了。”范德说,“这一次,我们不再是给别人打工。我们是为自己工作。我们将拥有自己的技术,自己的团队,自己的标准。我们将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没有人再敢拖欠我们一个铜板。”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有力。
“我不是在请求你们。我是在告诉你们一个事实。迪菲亚集团,已经不一样了。我手中的这些工程,要么由你们来做,要么,就由我从别处找人来做。你们可以选择继续待在这里,喝着劣质的麦酒,抱怨着不公,看着自己的孩子饿肚子。或者,明天早上,到仓库来,拿起工具,和我一起,
把这个狗屎一样的世界,砸个粉碎,再重新建起来。”
说完,他不再看格林姆,而是转身,准备离开。
周围的石匠们,也都陷入了沉默。
一些年轻人的眼中,已经开始动摇。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从街道的另一头传来。
一队全副武装的暴风城卫兵,大概有二十多人,在一个军官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他们手中的长矛,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奉贵族议会治安委员会的命令!有人举报,迪菲亚集团在此地非法集会,煽动暴乱!所有人,不许动!”为首的军官,一脸傲慢地高喊道。
他的目光,直接锁定了范德。
“第七军团?”那军官轻篾地笑了一声,“这里是旧城区,不归你们军方管!我怀疑你们与暴徒勾结,意图不轨!来人,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
暴风城卫兵的盔甲样式与第七军团不同,胸甲上的雄狮徽记缺少了那种久经沙场的磨损,显得光亮而浮夸。
为首的军官下巴刮得很干净,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的手套是崭新的白皮,紧紧握着剑柄。
“非法集会?煽动暴乱?”霍拉旭的声音冷硬,他向前站了一步,将范德护在身后,“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军官。这里是王后殿下亲自签署的迪菲亚集团招募特许令。”
“王后殿下?”那军官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王后的仁慈是出了名的,但旧城区的治安,归贵族议会下属的治安委员会管辖。我接到十数码居民的联名举报,说你们在这里妖言惑众,企图复辟已经被取谛的石工兄弟会。这是重罪。”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沉默的石匠,象是在看一群等待被圈禁的牲口。
刚刚在范德那番话和行动下有所动摇的人群,此刻又重新退缩了。
他们脸上的那一丝希望,被这身熟悉的卫兵制服瞬间浇灭。
恐惧和怀疑重新占据了他们的眼神。
“看吧,艾德温。”巴托罗拄着拐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满是讥讽,“这就是你说的‘不一样”。他们的狗,总是来得比他们的金币快。”
范德没有理会格林姆的嘲讽,也没有看那名耀武扬威的军官。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霍拉旭。
“霍拉旭。”
霍拉旭当即从怀中取出那卷用蓝色丝带系好的羊皮纸。
他解开丝带,将羊皮纸展开。
那上面只有几行字,但每一个字都由王室书记官用最工整的字体书写。
而在羊皮纸的最下方,是一个鲜红的、用火漆压印的雄狮徽章。
那是暴风城王室的印玺,旁边还有蒂芬·艾莉安王后个人的签名。
为首的军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身后的卫兵们,握着长矛的手也有些不稳。
他们或许不认识范德,但他们认识那个鲜红的印玺。
在暴风城,那个印玺代表着仅次于国王本人的最高权力。
“王室—特许令?”军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这这不可能。任何公共工程,都必须由议会”
“议会?”范德终于开口,他上前一步,从霍拉旭手中拿过那份特许令,直接递到了军官的面前,“你的意思是,贵族议会的治安委员会,权力在王后殿下之上?”
军官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他不敢接那份羊皮纸,那东西现在象一块烧红的烙铁。
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公开质疑王后的权威。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他结结巴巴地辩解,“我只是在执行公务———”
“你的公务,现在结束了。”范德将特许令收回,“根据这份文档,从现在起,整个迪菲亚集团的劳务雇佣,都由我负责。这里没有暴徒,只有等待上岗的工人。如果你认为我在煽动暴乱,你可以去暴风要塞,向王后殿下本人举报我。”
他看着军官,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或者,你现在就可以逮捕我。押进监狱之前,马库斯·乔纳森将军会亲自带人,来治安委员会的办公室,跟你谈谈第七军团的军法。”
军官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知道自己踢到了一块铁板,一块由王后和军方双重加固过的铁板。
他背后那位给他下命令的贵族老爷,显然没有告诉他,对方手里有这种级别的底牌。
“我们走!”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甚至不敢再看范德一眼,带着他那队气势汹汹而来、此刻却灰溜溜的卫兵,狼狐地转身离去。
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旧城区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才重新开始流动,
周围的居民,那些前石工兄弟会的成员,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眼中的麻木和不信,正在被一种剧烈的情绪所取代。
那不是简单的震惊,而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名为“公道”的东西,突然以一种最强硬、最直接的方式,砸在了他们面前。
他们见过贵族的傲慢,见过卫兵的蛮横,也见过自己的血。
但他们从未见过,有人能用一张纸,就让那些不可一世的卫兵,像丧家之犬一样逃走。
他看着范德,浑浊的眼晴里,第一次出现了迷茫。
范德没有乘胜追击,也没有发表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
他只是将那件沾满泥土的外套从格罗斯手中拿回来,重新穿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走到莉莉的母亲面前,那个依旧处于惊恐中的瘦弱女人。
“墙已经修好了,但只是暂时的。想要一栋不漏雨的房子,需要更结实的材料。”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枚银币,放在女人手中,“去给孩子买点吃的。明天,让你的丈夫来仓库找我。”
说完,他转向沉默的人群。
“我的话说完了。明天早上,仓库见。那里有热汤,有面包,还有一份能让你们养家糊口的工作。”
他不再多说一个字,带着霍拉旭和格罗斯,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只留下那面刚刚被修复的墙,和一群心思各异的石匠。
迪菲亚集团的仓库办公室里,弗瑞斯伯爵正坐立不安地来回步。
“老板,您真的觉得他们会来吗?那些人—他们真的会相信我们吗?”
范德坐在桌后,正在检查瓦格雷刚刚绘制好的一套高压灌浆机的零件图。“他们会的。”
“为什么?”
“因为我给了他们一个选择。”范德头也不抬,“而在此之前,他们别无选择。”
就在这时,仓库外牲来一阵喧哗。
一名迪菲逆的守卫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兴奋和紧张。
“老板!他们来了!来了好多人!”
弗瑞斯一个箭步冲到窗边,向外望去。
只见仓库外的空地上,黑咨咨地站满了人。
他们衣衫楼,神情各异,有的人眼又带着期盼,有的人带着怀疑,更多的人是茫然,
他们象一群幅途的羊,被无形的手推到了这里。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的年轻人,眼神桀骜不驯,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仓库的一切。
范德放下图纸,站起身。
“走吧,我们的‘迪菲逆建筑技术学院”,该迎来第一批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