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天下官吏无不怀念仁宗皇帝
却说赵顼回宫之后,只趴着养了五六天的伤,背后的伤就全都好了。
确实就是皮肉伤么,压根就没什么大碍,而且这一顿的鞭子抽,确实是给他抽出来一个中兴之主的形象,连带着威望也增加了几分,
至少在目前的东京城,市井之间,街头巷尾,几乎都在议论那一顿太庙前的鞭子,似乎是所有人都对赵这个皇帝多了几分期待。
然而这样的威望必然是临时的,这本质上并不是真正的功绩,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种虚空赢学,文武百官当然可以吹他这个官家是多么多么的有志向,能干这种事是多么多么好的一个官家,
以获得暂时之赢。
但这种虚空之赢一旦无法搞成真正的赢,用不了多久就要反受其究,反而被这种赢学绑架了,
说一千道一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这一次的东京二十万流民,还是河北的灾情。
土小仙也在研究河北的灾情,他的官职并没有变动,还是个小小的史馆检校,不过这职位却是可以查看相公们的札子的,各种书面资料也都比较容易获得,再去顺天门外找灾民崂劳嗑,一两天的功夫便也研究了个七七八八。
“总得来说,这次的灾情大虽然是大,但其实并不太严重,地震而已,发水也只是顺带的,而且河北那边也是有人救灾的,应对也算得当。”
“受灾最严重的几个州府,也就是瀛洲、沧州、深州等地,知府都是在第一时间未经请示就选择了开仓放粮,各地富商也确实是多有主动捐献,
说实在的,咱们大宋在应对天灾时,已经有一套非常完整的方法和经验之论了,确实是历朝历代,做得最好的。”
“最关键的是,官家在此事应对上其实非常的果断,第一时间便发兵十万去河北负责救灾,如此,才确保了河北盗贼不生,民心渐安,你们怎么看。”
家中,王小仙和弟弟王小虎,以及陆佃正在聊天。
其实按理来说,他们这一届科举早该开始了,应该是七月来着,结果因为英宗丧期,有点事情好象是给耽搁了,被挪到了九月,到了九月之后河北灾民在京师之外越聚越多,朝廷在慎重考虑之后居然又决定再次推迟。
毕竟科考是一件很喜庆的事么,而且会占用大量的行政资源,和眼下这个大灾的情景不太搭。
当然了,这其实也只是表面上的原因,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朝中这次考试到底要考什么的分歧很大,毕竟马上就变法了么,变法当然也包括了科举考试的改革,鬼知道这考试得拖延到什么时候,司马光私下里跟他说,今年看来是够呛了,这事儿大概率得等王安石进京再说。
就是可怜了一些原本就不是很富裕,只准备了很少的盘缠来京考试的考生,这一拖再拖的,把他们的盘缠都给拖没了,虽说是朝廷也发放了一些食品券,驿站住宿券,叫他们不至于流落街头去要饭。
但也就仅限于不会要饭了,比那些外边的灾民也强不了多少。
如果是往年,这些考生还能得到一些东京城内心善富户的救济,今年就不行了,因为心善的富户全都赈济城外的灾民去了。
也正是因此,王小仙也没有什么幕僚,自然便让着陆佃和王小虎跟着自己了,也算是对王小虎的一个锻炼和培养,总好过枯看圣贤书么,王安石上来之后大概率是咬重策论而轻经义的。
陆佃是王小虎的搭头。
“我听说朝廷紧急以滕元发为河北安抚使,而颇有成效,有其名声,据说是已经渐渐平息了?”
“士林赞誉,滕元发却是能臣,此次地震,似乎情况也并没有咱们想的那么严重?瀛州知州李肃之,沧州知州李寿朋,深州知州窦卞,也都是一时良臣,近月以来,似乎是越来越有所好转了?”
换言之,好多人都觉得王小仙和赵之前那半个多月在京师的表演是不是有点过了,这灾情虽大,可哪就到了要亡国,要严重到太庙斥祖的地步了呢?
王小仙似笑非笑地又看向陆佃:“你觉得呢?”
陆佃:“此事蹊跷。”
“有何蹊跷?”
“太庙斥祖之前,舆情都是在说灾情紧张,军情更紧张,为何太庙斥祖之后,舆情渐渐的变得又不那么紧张了呢?
河北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咱们也只能听当地的官员汇报而已,可要是当真不太严重,已经得到了控制,为何这河北的流民都跑到顺天门外去了?
这是将近二十万的灾民啊。河北的官员,为什么在太庙斥祖之后,突然就有了这么大的转变呢?半月而已,我是不太相信,这么短的时间,能有这么大的进展的,所以我说,必有蹊跷。”
王小仙又笑着问道:“那你觉得,会有什么蹊跷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还请介白兄赐教。”
这陆佃,礼数做得很足,虽然口中还是称呼他为介白兄,但这也是为了要做实他们的同窗之谊罢了,表现上来看还真是把自己放在了一个谋主幕僚的位置上的。
王小仙笑着对王小虎道:“你看,农师就比你想得更远一层,农师,你觉得这个蹊跷是因为什么,无妨,此地没有外人,想什么就说什么。”
陆佃:“这—最近这段时间,士林舆论,对滕元发的鼓吹极重,说他自履任河北之后,坚持在一个被震得破旧的屋子里办公,而且非常的辛劳,我在想,是不是有些人害怕官家会罢他安抚使的差遣,亦或者是另派官吏去河北分他的职权呢?”
王小仙又问王小虎:“你觉得呢,滕元发这个人你怎么看,是能臣么?知州李肃之,
沧州知州李寿朋,深州知州窦卞,他们又到底是不是一时良臣呢?”
王小虎挠了挠头,面色却是愈发的凄苦。
王小仙威势愈重,他也就愈发的怕这个大哥了,而且尽管王小仙对其多加引导,但他还是养成了稍微有点懦弱的性格,缺乏自信。
挠了挠头,道:“我也不认识他们啊,但最近的朝野舆论,确实也是都说他们是贤臣,都在开仓放粮么,滕元发更是范文正公的外甥,据说也是为人清正,有君子之风,人品端庄。
嗯—应该,确实都是能臣吧?至于说有人不想让您去河北,这又有什么不正常的么?大哥你如此强势,连官家都敢鞭打,您若是去了河北,说不得河北官场就要再震上三震了。”
“如此这般,河北官僚群体,默契性的排斥兄长,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王小仙叹息道:“你啊,将来做官了,也一定会是一个厚道人,想别人的时候总是往好了去想,默认所有人都是君子了,瀛州知州李肃之,沧州知州李寿朋,深州知州窦卞,在地震的第一时间都开仓赈粮,如今被朝野上下都认为是好官,
那么问题来了,地震这种事,又不是水火灾,河北又相对是平原,这和粮食有那么大的关系么?
亦或者说,地震震的明明都是房子,老百姓没有地方住了很正常,为什么会没有粮食吃,甚至还如此的紧急,紧急到根本来不及和朝廷请示,第一时间全都开仓放粮了呢?”
“尤其是沧州,李寿朋来报,沧州此次遭遇灾害极重,以至于府库尽毁,国帑尽没,也就是说,不光粮食被地震给震没了,府库里的银钱,也被地震给震没了,小虎,你不觉得这有点奇怪么?
府库里的钱,是铜的吧,地震,是怎么把铜制的钱给震没的?而这位能臣,却还能组织民众开垦了一百顷的荒地?
河北这地方,沧州,荒地?沧州那地方还能有荒地么?就算有的话,能那么巧的有一百顷么?”
陆佃:“据说,是地震叠加了水灾,震塌了堤坝?”
王小仙点头:“太庙之事后我半个月都没动作,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在等调查的结果,目前来看,水灾是有的,但出水的地方是白洋淀,只是渗水而已,不是什么黄河决堤,再说真的发水比较严重的,只有瀛洲而已。”
陆佃闻言,若有所思。
“农师,凭感觉,你觉得范文正公的这位外甥,人品道德如何?是个什么官啊。”
“公忠体国,清正刚直,这都是没得说的,但他到底是忠于道还是忠于君,这恐怕就不好说了。”
王小虎一懵:“????”
什么情况。
公忠体国,清正刚直,这不都是好词儿么?
况且范仲淹的外甥,还那么有才华,按理来说,这不就应该是和范纯仁差不多的么,坏能坏到哪去?
“大哥,您的意思难道是说,他是个伪君子,贪官么?”
“不,他应该是个真君子,清官,不过小虎,在江宁被我大嘴巴抽的陈荐,也是一个清官,你觉得陈荐是好人还是坏人?”
王小虎:“——
王小仙也不再继续考校了,而是说出了自己的判断,道:
“滕元发是去年被贬出京的,为什么呢?因为当时东京地震,这货虽然在救震救灾时确实是出了力,但却也同时上了奏疏,分析了地震的原因,具体他上疏了什么,连史馆都没有查到,应该是销毁了。”
“地震还有原因?”
陆佃:“无外乎是击官家失德,引得上天震怒之类的,还能是什么?这说法说真的若是往年,乃至于今年,他这么说了也就说了,不过是腐儒之说罢了,可是去年——”
这下,连王小虎也反应过来了:“去年,官家刚登基!而且据说太皇太后曾想过国立长君,以岐王为帝!
他,他这时候说这个,将地震的责任怪在官家头上,这是在质疑官家登基的法理性了,怪不得,怪不得他明明去年救震有功,却反而被贬斥,具体因由却是语焉不详的,那他今年怎么当上安抚使了?”
王小仙为其解释道:“说到底,这就还是相权和皇权的争斗而已,滕元发身为范文正公的外甥,是不是品德高尚的君子呢?是,可什么是君子的理想呢?
是帝王垂拱而治,由他们,施展德政,仁政,以教化万民。而什么是垂拱而治呢?
就是像仁宗皇帝那样就可以了。”
“滕元发也算是饱读诗书之士了,是连着考了两界都是探花的狠人,他难道会不知道六经注我的基本道理?
无外乎是看官家刚刚登基,误以为他年幼,好欺负,做个先锋先行试探了而已,只不过是弄巧成拙了。”
“说得再直白一点,你说滕元发背后有没有结党营私?没人知道,但我也愿意相信是没有的,
毕竟是范文正公的外甥么,可他即便是没有结党,我也相信大宋的整个官僚体系已经是形成了一种巨大的默契的,否则如何会让他来当这个安抚使呢?其实就一句话:我大宋官员,无人不怀念仁宗皇帝。”
“不一定说仁宗皇帝的官员都是贪官污吏,包,范,唐,不也都是仁宗皇帝培养出来的?既然这滕元发能当这个安抚使,自然也是官家本身确实是有低头之意。”
“现在的问题是,滕元发是群臣都同意,都认可,都接受的人选,河北当地的富户豪强,也都是接受的人选,
因为官家他现在确实是已经拿不出钱了,要救灾,要练兵,要抵御辽人的军事讹诈,所以在太庙斥祖之前,启用滕元发,本来就是官家在认怂么,滕元发也确实是能让那些河北富户纷纷慷慨解囊,贫富相济。”
“有这么一部分士大夫,他们认为这就是政治治理最理想的模式,官家不管不问,由他们施德行去‘感化”富户,再由富户来负责基层治理和赈灾,官家若是不认这个怂,那些富户,也许就不会救灾了”
王小虎:“富户救灾—怎么救啊,若是真的有人救灾,为什么灾民还要往东京跑呢?”
王小仙:“富户豪强赈灾,真的是白赈的么?这是地震,不是洪涝,大旱,官府先一步开仓赈粮,你信不信,绝大多数的粮都是到了他们手上去的,被地震震塌了的地,是不是就是荒地了?
既然是荒地,也就是公田了,由官府出面带领百姓重建家园,开垦荒地,这垦出来的新地,是不是就是这些豪强富户的了?”
“我听说滕元发的救灾措施,主要就是感召富户们出钱统一修建安置房统一安置灾民,说白了,就是让灾民都住到富户们的庄园里去,你觉得这是在干什么?人家富户会让你白住么?就这,
朝廷还得给他们减免三年的税赋。”
陆佃:“一样事,看怎么说,说是富户心善出钱安置灾民也可,说是逼良为奴,恐怕也未尝不可,听闻河北富户与江南不同,役使平民为奴,动辄数以万人,这些逃难来东京的流民,恐怕·——也只是不愿为奴吧。”
王小虎:“是啊,不愿为奴,可你说这么多的人,一窝蜂的涌进东京,等灾情过了,就算是会散一部分,这至少也是几万人,东京虽说是繁华,可要是他们身无一技之长,几万人,都能找得着活儿干养活自己么,要是养不活怎么办啊。”
王小仙:“送去当兵喽,你以为我朝的兵是怎么来的?如果不是官家太庙斥祖,事情按照征战的逻辑发展,最终,一定会是这个结果,滕元发赈灾有功,说不得还会拜相呢,那几个知府大概率也都会升官重用,官家就算是不想当仁宗皇帝,只怕是也要威望大减的。”
“可如今官家太庙斥祖之后,恐怕有些人是已经慌了,这才会迫不及待的开始传颂他滕元发的君子之名,说到底还是那话,天下官吏,无人不怀念仁宗皇帝啊。”
王小虎:“那大哥,太庙斥祖之后,您跟官家,是要做出一番作为的吧?应该,不会让他们这样做的吧?”
王小仙:“那要看我能不能弄得到钱了,唐公那边,窟窿已经超过三千万了,别说官家慌,我都有点慌,你说咱们大宋的窟窿到底是有多大啊,全年的岁入加一块也才一亿出头啊,你们说,这钱哪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