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将事情闹大,唐介赠书
动机和逻辑链条通了,亦或者至少是有了一种猜测,接下来,就是验证了。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么。
王小仙的目标是要为国而死,当然是不怕权贵,也不怕曹家,但他也总不能什么证据也没有,
全凭自己胡乱猜测,和一个老妇人的状告,就去搞曹诵这种大宋顶级武将,还是皇亲国戚吧,这要是没有证据支持,即便是老百姓恐怕也很难认可他的。
然而在小心求证的这个环节,他和吕景还是不得不再次面对处处为难的难题。
因为还是那话,这案子的级别太高了,他这个小人物很难介入其中。
然而很难,却也不代表没有。
咚咚,咚咚,咚咚咚。
登闻鼓院之内,王小仙自己搬来一个梯子,爬到了六尺高的登闻鼓上疯狂的敲击了起来。
北宋的这个登闻鼓院极有意思,名义上,这东西是为了百姓伸天大之冤,以示任何人都可以将冤情直达天宫之意。
但这这玩意的位置却是在宣德楼前,宋代宫城门前有宽阔的广场和廊房建筑,登闻鼓院就设在这里,你说这算内城吧,好象也不算,可你说这不算吧,反正是也有禁军看守,真要是普通老百姓,恐怕也不那么容易进得去。
理论上来说,普通老百姓要敲登闻鼓,是有一套很复杂的流程的,具体包括:找自家本地的官员给自己作保,而后经监门使者引入,找到鼓吏,再经由主司合验,主司官员同意你敲,你才能敲。
如果主司不受理,你非但无法敲鼓,反而还要罪加一等,非大冤而妄诉者,杖八十。
这玩意是宋太祖赵匡胤设立的,他设的时候初心确实是好的,可即便是在这个政治最清明的太祖时期,鼓院日受状百数,实达天听者不过二三。
等赵匡胤死了之后,这玩意实际上就已经是司法表演的道具了,历史上也确实是有过很多次敲登闻鼓的记载,但是每一次,几乎都要牵扯到朝堂之上十分严肃,甚至是段位十分高的政治斗争,
难道真是百姓敲的?
然而普通百姓没有办法敲,王小仙却还是能敲的,因为馆阁也都要过东廊,王小仙上差的时候是刚好路过登闻鼓院的,而且这些守门的禁军都已经认识他了。
他还是挺有名的。
然后,王小仙这一日便在上差的时候,突然转向,扛着个梯子爬上了登闻鼓,在一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敲响了这东西。
那些鼓吏和看门的禁军也都认得王小仙,知道他是有直达天听,和元参政,李公公都关系匪浅,曾经在江宁办了富相将富相都给赶走的狠人。
此时一见他敲了登闻鼓,又哪敢阻拦?
那登闻鼓离地九尺,本来就是为了让人敲不着而设的,此时王小仙踩着梯子上去敲击,众人反而不好拉他了。
还是那话,他王小仙不是什么普通百姓,大家也不敢拉呀,这一拉,万一把他给摔下来,摔个好岁的可怎么办?谁敢做这个主呢?
就这么一尤豫,这登闻鼓可就被王小仙给敲响了。
要知道这鼓虽然难敲,却是的很响啊,内置铜铃,又是紧挨着东廊,声音穿过东廊在回音效果的加持之下可以让谏院,御史台,乃至待漏院的大臣们都十分清淅的听见。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停下了手中的公务朝这边看了过来,同时心中还不免喘喘不安,百馀年的政治默契,登闻鼓这种司法表演道具,每一次敲响都是为了政治斗争。
自打赵登基之后,其实政治斗争虽然是不显山也不漏水,但还真的是挺激烈,挺残酷的。
第一个跑出来的,自然都是御史台的人,他们本身离着就近,而且和登闻鼓关系最大,等到众人出来看到是王小仙,所有人的脸色又是情不自禁地齐齐一变。
“你是什么人,既然身穿官服,为何要敲这登闻鼓?就算真有官司要诉,为何不去开封府?”
一个中年大帅哥站出来,大声地喝问,
“今日,我王小仙就是要替她鸣冤,御史中丞,判刑部事冯京,竟将三架神臂弓,五十副步人甲,都赖在了这工匠刘青儿的头上,试问刘青儿区区一个工匠,如何能偷的出三架神臂弓,五十副步人甲,还能将其一路运输,送到辽国去呢?”
“若说此人是个从犯,那也就罢了,可若说此人是主犯,岂不是荒天下之大谬么?所以我想,
一定是冯京这个狗东西存心欺瞒,他为什么要存心欺瞒呢?一定就是因为此案和他本人有关,他就是这盗卖军械的罪人之一!你又是什么人?”王小仙问这个中年帅哥道。
中年人咬牙切齿:“本官,冯京!”
呼呼一阵凉风吹过,场中氛围一时间又是紧张,又是尴尬,也不知是谁那么不懂事,居然噗吡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就好象会传染一样,很快的,却是让场上众人全都不知不觉间莞尔。
“原来你就是冯京那个奸贼。”王小仙扔掉鼓锤,一步步地爬下梯子。
“王小仙,你今日扰乱宫禁,就是要撒泼的么?平白污蔑本官清白,本官今日,绝不与你干休。”
“好啊,冯京,你在江宁任职江宁知府之时,暗示手下为你的女婿富绍庭大开方便之门,又挪用公帑为其平帐,其中,光是府学修一项,挪用银钱就超过了五万贯。”
说话间,王小仙从怀中拿出一本帐册,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的直接甩在了冯京的脸上,而后高声道:“此乃江宁府帐册,以及江宁府内十名相关背吏的证言,要物证,江宁府也还有物证,人证物证俱全,你可是还要抵赖?你若不服,咱们将官司打到御前,叫官家随意再派个钦差去看看便知。”
冯京见状,脸色腾得一下就殷红如血,要知道这可是公共场合,当着一大堆同僚的面呢。
“你你—你信口雌黄。”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冯京,你在江宁贪污的证据,我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但是今日不是跟你说这个的,这些证据,足以证明你冯京是一个人品低劣,贪财无度的小人。”
“现如今你亲自审理的案子,居然出现了如此巨大的纰漏,分明就是一眼看假,我看你不是蠢,分明就是坏,因此我猜测,这案子必然和你有关,你分明本人才是此案主谋,冯京,你通辽叛国!”
“荒谬!”另外一不认识的中年帅哥突然对着王小仙大声呵斥:“此案乃是枢密院监审,文相全程监督,如何会有什么错漏?”
王小仙:“谁知道这是不是官官相护呢?官家也是刚登基不久,我看也挺傻的,肯定是被他们两个所欺瞒了。”
这却是连着文彦博一块在骂了,恰巧那文彦博出来,听了这话脸色一时也是一片铁青,不过最终却也还是只能长长地叹息一声,和身边人笑着打趣,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神色:“早听说这王小仙性直近癫,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呐。”
“放肆!!国朝重事,岂是你小小一个校对能够胡言乱语的?跟我走!”
依然还是那个中年帅哥,却是居然上前一把抓住他就拽。
“你谁啊?”
“司马光!我是你长吏!”
王小仙疯狗乱咬:“怎么,莫不是此案你也参与了不成?”
司马光:“你莫要狗咬吕洞宾,不管你到底想干什么,目的都已经达成了,还不快跑是等着挨板子么?咱们快走。”
王小仙这才恍然大悟,然后,开开心心的就跟司马光跑了。
骂完人就跑,真爽。
本来么,他敲这登闻鼓本来就是为了骂人的,一个文彦博,一个冯京,牵扯到了这么大的人物,他敲一顿鼓能有什么用,指望赵亲自审案么?
他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骂人,就是为了把事情搞大,把这件原本算是秘案的事情给搞得人尽皆知,至少是在官员之中人尽皆知,以产生巨大的舆论压力。
哪怕是八卦呢,只要这案子公开开来,不管他的猜测对不对,那个卖了神臂弓的到底是不是曹诵,卖弓的理由又到底是不是为了给曹评斗富擦屁股,都已经无所谓了。
有些事儿不上称没有三两重,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杨金水的至理名言在宋代也是一样用的。
军中秘案么,文彦博和冯京一勾兑,赵装个糊涂,这事儿黑不提白不提的可能就过去了,但若是公案,大案呢?要知道北宋的皇权,从来都是薛定谔的皇权。
说大,一句话就能把宰相罢,军权更是从来没有交到过别人手里去。
说小,是面对士大夫这个群体时却总是不得不进行妥协,北宋的内阁一旦下定决心抱团,是真能让你这个官家的命令出不了宫门的,事实上要不是因为北宋的相权真的是大,赵他都上不来,
韩琦要是顶不住压力,现在在官家位置上坐着的,可能就是那个斗富放火的岐王了。
要知道北宋的士大夫阶层可不止是对宦官集体天然有着极大的敌意,外戚也是一样的。
他今天这一举动,就是为了开团。
只要闹得大了,他就不信后面会没人跟上。
冯京和文彦博没有政敌么?难道就没有哪个文官想搞一搞曹家这个外戚之家,以凹一下自己的清正人设么?高滔滔这个太后难道就不想对曹后这个婆婆落井下石么?
自古婆媳最难处,滔滔和曹后之间难道没有婆媳矛盾?
就比如,现下自己这个顶头上司,司马光。
虽然他也是第一次见人,但王小仙很快就意识到,其实这司马光看着是在骂自己看,但其实是在帮自己的。
这货虽然把自己要来馆阁却没露面,但他却是也知道,这人的本意是希望对自己好,是要培养自己的。
土小仙这人心善,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的话,也是没法对对自已好的人恶语相向的,这也是他这么刚烈的性格会对史馆内范、刘两人多加忍让的原因。
他这人还是有点太识好歹了。
“司马公,多谢。”
“还行,至少没再倒打一耙狗咬吕洞宾,登闻鼓院有明确的典章,非大冤不可鸣鼓,从来也没有替别人敲鼓的道理,那冯京本就是御史中丞,他抓着这个由头让人脱了你的裤子打你一顿一点毛病都没有,你这人不怕死,也不怕辱和打么?
能跑就跑么,跑不了再硬挨着也不迟,当净臣,也是要讲究方式方法的,你看现在你跟我跑了,回头我就跟他解释我已经教训过了,他能怎么样?他还敢来崇文院来闹事?真来了,我就有理由与他斗了。”
王小仙深深朝司马光鞠躬:“多谢司马公襄助。”
“也不是冲你,是冲公义道理,哎”,朝中也是好久没有出过你这样的人了,挺好,唐子方后继有人了啊,就是有点可惜,气节不错,风骨差了一些。”
王小仙心知他说的还是自己和李舜举结拜的事,有心想反驳吧,想想还是算了。
这位也是史学大家,辩到最后人家也给你甩了一句:“等你修完唐纪咱们再论”,那可咋办。
他是真他娘的学不进去了。
不得不说,司马光这人或许确实是有许许多多的缺点,但是这一身正气,至少目前来看是当得的,即便是历史评价,似乎也顶多有人说他能力不行,没人说他人品不行。
馆阁是清流所在,王小仙今日这事儿办的,其实反而是太清流了,以至于这馆阁虽说是旧党的大本营,里面的那些同僚里十个有九个都是将来的顽固派政敌,但至少此事之上,这些人还是都纷纷主动迎了出来,仿佛在迎接一个得胜归来的大将军一样。
“介白,好样的,真给咱们崇文院长脸,我就知道,你小子一定是个千古名臣的苗子。”范祖禹得意洋洋的说道,仿佛王小仙真是他培养出来的似的。
“多谢诸位,多谢诸位。”王小仙心里也是有些复杂,要知道,这些人都是未来旧党的内核骨千,也即是所谓的士大天群体,其实想也知道么,崇文院是司马光的大本营,里面都是他的人。
而他是已经认定了要跟着王安石一条道走到黑,走到死,而一定是要比王安石更加激进得多的,其实这几天里,他已经将这几日接触的这些同僚都当潜在政敌来看待了,甚至还琢磨过他们的短处,弱点之类的。
此时大家居然这么认可他,倒是让他心里,好象是多了几分愧疚之情。
一众人正说着话,却是十分突兀的,听到门后面传来几声轻咳。
这咳嗽的声音极轻,伴着咚咚,咚咚拐棍拄地的声响,轻微到不仔细听在这么嘈杂的环境里都听不见,然而就是这样轻微的声响,却是啪得一下就打断了整个崇文院的喧嚣。
王小仙回过头去,却见一老者,面黄肌瘦,背部驼得厉害,身上隐隐的还带着一股臭味,颤颤巍巍地行来。
“唐公。”司马光连忙上前,也不嫌弃老者身上臭,亲自扶了起来。
“唐公。”
“唐公。”
诺大的一个崇文院几乎人人都认得老者,而且表现得极其躬敬,王小仙见状也是有所猜测,连忙上前郑重而拜:“下官拜见唐公,得见唐公,三生有幸。”
姓唐,在大宋还能有如此地位,除了唐介也没别人了。
听闻此人患有极其严重的肺病,而且背后生有恶疮,已是个快死了的人了,却还在坚持每天上差办公,而眼前这人,确实也是看上去随时可能蹬腿的样子。
不得不说的是,王小仙虽然对北宋的仁宗朝鄙夷极深,但北宋文官之中,他最敬佩的三个人,
范仲淹,包拯,唐介,确实也都是仁宗培养的。
仁宗的那一套,确实是培养出了极大量的伪君子,但真君子确实也是有的。
“王小仙,好,好,吾道不孤,后继有人了啊,介白,老夫一生,甚少有什么书言留下,唯有一颗铁胆,我写了一本书,算是老夫的政论笔记吧,本以为无人可托,呵呵呵,老天,还是怜惜老夫的,趁老夫还没死,给我送了你这么一位大才,今天下差之后,来我府上,将这书册带走吧,我传给你了,不嫌弃吧?”
这其实就相当于是认下他王小仙继承自己的衣钵,日后王小仙完全可以大言不惭的说自己是唐门传人了。
连忙大礼而拜:“长者所赐,不敢辞,必不负唐公今日重托,不过唐公,军械失窃案事关辽国,如此大案,不知小子能否请唐公”
唐介不等他说完,就见唐介摇了摇头:“这案子太小了,老夫时日无多,又已是病榻缠身,实是没有精力去做了,这未来,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的,你小子这身上这一身的锐气,却是连老夫当年也远远不如,好做,好做,将来大宋,还是要靠你们的。”
“呵呵呵,老夫就是过来看看你,行了,看也看完了,我还要忙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