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停不下来的金融游戏
到了王小仙的公房,陶敦贤和法永都很识趣地退下了,王小仙则是拿出了早就炒制好的茶叶和找了木匠专门制作的茶海和全套茶具,慢条斯理地给他们泡起了茶来。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个情况,青苗法怎么会崩呢?”王安石问道。
龚原:“常平仓全都贷空了,银钱,粮食,布匹,什么都贷,也什么都空了,我也是今日查帐,发现这贷出去的速度实在是快得不象话,这才细细查看,发觉其中问题很大,目前跟常平仓借青苗钱打的水井,帐面上居然已经有三千多口井了。”
“三千多口井?”
王安石一愣,随即他都忍不住笑了。
整个江宁府五个县加起来一共才九百多口井啊,三千多口井是哪来的?
龚原:“骗贷之事,可谓是极其猖獗了,民间所谓的申请的水并都是乱来的,有些夫妻之间,
竞然为了多贷款项,不惜假意和离,你看这一家,城南的陈家夫妇,一家三口人居然贷了五份的青苗贷。”
“还有这些,这都不知道是怎么琢磨的,居然有人从户部掌到了空白的度,据说还在公然售卖,每一张卖三十贯,拿到手后直接用度抵押,居然就能贷出一百贯来。”
“还有这些手段,有人买了海外琉璃,伪造成了舍利,让寺庙作保,然后用这舍利来跟官府担保,这,这这这这,这都是怎么贷出去的?分明是上下勾结之故啊。”
“不管是府衙还是县衙,所有接手的相关胥吏,都在对青苗贷的审核有意放纵,甚至是监守自盗,
如若不然,绝不会短短一个月就贷出这么多的钱来,却几乎全都流入了这家纺织工厂之内,无一文钱可以流入那些真正需要的人,可谓是完全违背了青苗法的本意。”
说白了,开口子了么。
王安石心里已经做了准备了,闻言倒也平静,道:“如此看来,这青苗法果然是有大问题,而不是小问题了,这才刚刚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二十几万贯居然就全都贷空了。
介白,我和你的赌约是我输了,这青苗法将来如何施行,我会慎重地考虑你的意见,还请你也不要卖关子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钱,到底又还能不能还得回来呢?”
这里,王安石其实是有些耍赖了的,原本他和王安石打赌时王安石明明说自己如果输了以后就都听他的,而现在却是已经变成只是慎重考虑了。
而王小仙却是笑着道:“老实说,龚通判你将一切都赖在我的身上,其实我也挺冤枉的,这些事我至多只能说我是有意引导,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是不知的,何况有些问题本来就是没有我也会发生的事,是青苗法本身就存在的缺陷。”
“咱们还是接着上次的讨论来说,青苗法的本质,是让富人给穷人担保,这个具体的博弈,在于官府让哪些富人给哪些穷人担保,
如何让钱借贷到真正需要钱的人手里,如何确保穷人借了贷款之后能还得上,如果还不上,如何让给穷人担保的富人能够还得上。”
“我搞水井的时候,让咱们全府千馀名背吏都参与其中,而水井本身却是集体贷款,又通过转移卖水权的方式让其债务责任进一步的模糊这就导致对于胥吏来说,来跟他们贷青苗钱的人越多,他们获利也就越多,而等到还钱的时候,这个钱到底能不能还得上,其实和他们的关系却不大,这就给了他们对造价借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有意放任骗贷提供了动力。”
王安石闻言叹息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是我大意了,固然是因为我信赖你,其二也是因为确实是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全江宁一共也才九千口井,这也就是个几万贯的生意而已,只以为便是出了差错,又能出多大差错呢?唉””
井钱只是小钱,但造井开了个头,而后又有了纺织厂这么个吞金兽,自然就不一样了。
王小仙:“股票本身是可以交易,也允许交易的,目前的股票价格么,相比于一个月前已经涨了三成了,说实在的,所有一个月以前胆子大,脑子活,敢去贷青苗钱来投进纺织公司的人,基本上现在就已经将一年的利息钱都给赚回来了。”
王安石:“所以他们拿钱买了股票,而股票有了收益,到头来这个钱是不愁还的了?”
王小仙:“不一定。”
王安石和龚原:“???”
“人家自己凭本事借来的钱,为什么要还呢?据我所知,这个钱应该是不太好要的。”
王安石:“小仙,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王小仙:“我没有开玩笑,如果青苗法仅止于此,现在就停了,这二十几万贯的青苗钱能回来多少真的就很难说了,
但反之,如果王公你还能信任我,按照我说的做,将青苗法继续下去,那我跟您保证,这个钱,不但回得来,而且还能实现我跟您说的,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变法,不能赚穷鬼的钱。”
“那你要赚谁的钱呢?”
“谁有钱赚谁的钱。”
“那谁有钱呢?”
“这间江宁纺织公司的股东,尤其是大股东,都很有钱。
总之,还是之前咱们在钟山书院时候说的那样,你不信我,那咱们就到此为止,那二十万青苗钱莫说利息了,恐怕是连本金都回不来的,可你若信我,将此事由我来主导,我们就一起赚有钱人的钱。”
轰轰烈烈的青苗法,以一种谁也没有想得到的方式突然就戛然而止,因为常平仓里真的就没钱了。
本来么,江宁虽然富裕,但常平仓存的钱不算多,这两年江宁府乃至整个江南东路都是多事之秋,先是水灾,后是兵灾,再加之那诺大的四十万贯亏空和为了补亏空的各种挪用,王小仙虽然将亏空给填上了,却也是填出来一个玄武湖,而不是填成钱。
二十几万贯的钱,碰上轰轰烈烈的换井运动,以及更加轰轰烈烈的骗贷活动,没的自然也就快一些么,大家虽然异,但想明白了之后好象感觉也不是不能接受,甚至好象也是很合理的。
本来么,没了也就没了,也没有很大的影响,不外乎也就是证明了青苗法有漏洞,不合理而已么,不管怎么说,大家托青苗法的福,都换上了水井,甚至就连纺织公司的激活资金也少不了青苗钱的挪用。
这二十几万贯也总不可能都是骗贷的,就纺织厂的生产情况来看挪用的那点青苗钱肯定也不会是问题,大家都有猜测,这一场失败的青苗法其实就算是赔,应该也赔不了多少,至多三五万贯的事儿。
三五万贯换一个教训,顺便还造了个纺织公司还给百姓都换了井,这不是很好么?这不就是试运行的意义所在么?
哪知,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位天下闻名的王公,这一次却是好象在青苗法出问题之后上头了。
二十几万贯贷没了之后,居然上奏于官家,请调江南西路,淮南东路,两浙路等周围州路,调整个江南的常平仓以充实江南东路常平仓。
据说是凑出来六十几万贯钱来继续当做青苗钱往外贷!
所有人都在偷偷地议论王安石,是不是真疯了,说好的天下闻名,管仲之才呢?就这?
这不就是个钻牛角尖,不肯认输么。
于是偷偷的,江宁这边开始给王安石起了一个“执太守”的绰号。
不过很快的,一些聪明人却是发现已经有点不对了。
“贷款!我要贷款!我不要给他担保,我要自己担保,这是我们家的地契,三百亩水田,现在就贷,给我青苗钱。”
上元县,富户陈大龙疯了一样的举着自家祖传的地契,说什么也要抵押出去借钱,而赶来借钱的富户甚至因为人数实在太多,以至于竟然排起了队。
“大龙?你也来贷青苗钱来了?你家这三百多亩水田不是祖产么,你不是说,就是你命没了你都不能卖田么,
我可是记得去年你岳母害了重病,你眼睁睁地看着她病死了,都不肯抵押田产给她治病,为此你婆娘好悬没把你脸都给抓得毁容呢,真新鲜呐,你居然会来抵押田产?”
那陈大龙闻言却是不禁破口大骂:“他妈的天杀的青苗法,我不来借怎么办?
我不来贷这个钱,那就是别人来拿着我的田去抵押,换来了青苗田去买股票了,嘿,也不知道那执太守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想出来这么坑人的东西来了呢?”
“嗨,谁说不是你,这分明就是逼着你贷,不贷不行了啊。”另一个和他们两个不认识,也在一同排队的富户跟着聊了起来。
“我前几天才知道,我们的族中有七八个小兔崽子都以族的名义借了青苗贷,都用来买那纺织公司的股票了,
嘿,入你娘,我们族中一共两百多口人,就我的田多,就我算个地主啊,这要是到时候出了点什么问题,那几个臭小子还不上,官府征收族产,肯定征我的地呀,哦,赚钱的是他们,担风险的是我?那还不如我自己过来把地给压了呢。”
“怀呸呸”另一个人怒道:“瞎说什么,怎么可能会出意外呢?王小官人已经生产出来的第一批麻布和丝绸,可是已经都开始卖了,丝绸也就罢了,那麻布,你没看见?
这公司的效益这么好,小官人说了,下个月就分红,还在那工厂的后身,紧挨着菱湖的地方开了个专门让咱们买卖股票的地方,
一手交钱一手交票,公司的帐房直接过帐,方便得很,那股票的价格比最开始都涨了五成了,
就这,还是买得人多卖的人少,全靠那什么”-增发,对,全靠增发,才能买的着股票呢。”
“没错没错,我反正是知道的,那工厂这都建了多长时间了,还在扩建了,听说啊,他们现在打算在玄武湖上建一个全新的,专用的港口,再买三百条船,专门运货,你们说,他们得赚多少钱啊。”
“我们,是我们,王小官人强调好多次了,是我们,江宁纺织公司是属于集体的,只要咱们买了股票,咱们就是股东了,赚多少钱,都有咱的一份,少不了的。”
“嘿,这王小官人可真是点石成金啊,你们说,他得有多少股份。”
“江宁纺织公司的股份结构每三天更新一次,就贴在玄武湖的介白厅内,你不会自己看啊,那上面写的清清楚楚,王小官人全家,一张股票都没有,怎么,你还不信呐。”
“信,信,王小官人的清白人品,谁敢怀疑?可说真的,我都替王小官人委屈得慌,这厂子可是他一手张罗的啊,这钱也是他来点石成金赚的啊,这怎么,赚了钱他一点都不分啊。”
“王小官人说了,这叫瓜田李下,他不占股子,做的事才能公道,大家也才能信赖他,
再说他虽说是罢了官,却也是有着御赐宝剑,早晚要重新当官的,拿了股份,那还怎么当官啊,王小官人说啊,发财不当官,当官不发财。”
“王小官人,那是一千年才出一个的人物,我看啊,王小官人将来早晚会是个圣人。”
“别说了别说了,到咱们了到咱们了,官人,我要换青苗钱,换了青苗钱买股票啊。”
几个富户说说笑笑,开开心心地抵押了房产和田产换了股票。
而位于上元县衙不远处的醉月楼的楼上三楼雅座,王小仙靠着窗户,一边啃着鸭腿,一边望着下边络绎不绝的抵押家产的人群,脸上也是不禁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这些,都是你算计好的?”对面,王娟狐疑地望着窗外问道“算吧,也不能说是算计,只是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大势罢了,这鸭子好吃么?”王小仙问道。
这醉月楼,自然便是他们家产业了,是他爹开的,不过找了一卢掌柜帮忙打理,王小仙则是拿出了一个做烤鸭的秘方,这食肆便以烤鸭和各种鸭子为主的开张了。
生意那自然是好的不得了,凡是在股票上赚了钱的,都会请客来醉月楼吃上一顿,以“报答王小官人”的恩情。
不预约基本上是很难在饭点吃上饭的。
这王娟,就是因为馋烤鸭了,但因为预约不上,就非得把王小仙给拽来请客了,他王小仙作为少东家,在酒楼里是留了固定包间的。
恰好,就看到了楼下络绎不绝的一幕。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听龚师兄说,现在的青苗贷,已经很少有骗贷的了,根本也不用人担保,全是自己用自己家产业做担保的,而且还全是土地,或是稻田或是桑田,都是极稳的了。”
王小仙:“这有什么难的?这就是青苗法最大的问题,这不是钱能不能还得上的问题,而是说这是一个根本无法停得下来的游戏,你爹发明这青苗法啊,呵呵,可真是个天才。”
咚。
王娟用筷子敲在王小仙的头上:“不许说我爹。”
“谁说他了啊,我夸他呢啊。”
“用你夸?我听出来了,你的语气分明就是在嘲讽。”
王小仙闻言给了他一个白眼。
“事情的挂念就在于,青苗法是具有一定强制性的,也就是你爹设置青苗法的内核原则,穷人借钱,富人担保。
穷人有很多的办法,将和自己有关系的富人,比如邻居,亲戚等,通过贿赂胥吏等手段给担保出去。
主要是咱们江宁府的背吏都是公司的股东,都通过监守自盗也都贷着青苗钱买着股票呢,所以只要是贷青苗款去买股票的,在核查的时候基本上就是应贷尽贷,不应贷的,想办法让它应贷。”
“这些富户们当然就会想,与其别人贷了去买股票,那还莫不如我自己去贷呢,股票这东西,
这都已经两个月了,也确实是一直在涨,买得多卖得少,以至于这些富户对此也不会那么的反感,
就算是祖产,抵押了也就抵押了。”
“这事儿啊,现在已经不止是一个造多少织机,产多少布的问题了,而是已经金融游戏了,
这个游戏一旦开始就会象滚雪球一样根本停不下来,你信不信,要不了多久,咱们江宁的这些个豪右,乃至于形势户,就全都得押上家底儿来买股票了,他们得加码来保证自己在董事秘阁中的分量,嘿嘿。”
王娟点头,却是问出了一个最内核的问题:“青苗法的利息,可是三成啊,这股票——-它难道就能一直这么涨上去么?”
王小仙笑了:“来来来,尝尝这鸭肝做的怎么样,这里头啊,用了不少香料,低温慢煮,煮出来的鸭肝才能嫩,尝尝我们家厨子的手艺,看看有没有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