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王安石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
一晃又是一个多月过去,已到了重阳佳节。
王安石难得得了一天假期,带着王雾王娟坐着牛车缓缓绕着秦淮河在缓行,见城外距离菱湖都已经不远,沿着河边的一处所在,实是热闹非凡,离着还远,就觉得人声鼎沸,
甚至是闹哄哄的,却是已经宛如是一小城镇了似的。
“这是何处啊?怎么这般的热闹?”王安石不禁好奇地问道。
“爹您连这都不知道么,这是江宁集体织造—织造—什么来着?”王娟一时还有些忘了。
“公司。”王雾补充道。
“对,叫公司,是王介白鼓捣出的新玩意,他说公司,就是公共之司,代表了咱们江宁上下的精诚团结。”
“你也知道?”王安石异地看向王雾。
“爹爹居然真的不知么?此地建设,已经半月有馀了,据说此处投资,至少要十几万贯,甚至很可能是不比之前疏浚玄武湖来得少的。”
王安石闻言长长地叹息一声,算是默认。
身为江宁知府,江宁府内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却不知道,老实说这几乎已经有被王小仙给架空了的意思了。
然而说到底,大家合伙开一个新的织造工坊,甚至还没有完全开起来呢,好象也确实不是非得告诉他王安石不可的事情。
“这介白,忒也小气,只因我与他相约打赌,便处处都瞒着我,不过我倒是隐约知道,他现在筹钱筹得极凶,是要做丝织的,没想到居然已经这么快了,这才一个多月的时间,居然就已经有了如此大的规模,这是连工坊都快要开业了不成?还真是快啊。”
“那些被挪用的卖水钱,就是用在了此处吧?他这人也当真是胆子大,人家别处截留公帑都是用来放贷,便是用来做生意,也都是做一些低买高卖,囤积居奇的之事,
他倒好,居然用来做纺织,那挪用的款项少说也有一万多贯了,一年的时间,他一个新工坊,也不知能织多少布匹,还了帐目,又能剩下多少利润给那些胥吏分润?”
说着,王安石很是有些不太看好地摇了摇头,笑骂道:“这浑人,倒是真抓住我这青苗法的一处漏洞,早知道,早在他们截留挪用的时候,我就应该干涉他了,若是这生意做得不好,怕是真要折我府库的利息,乃至本金的了,此番交手,我到底还是略逊于他半筹啊。”
嘴上这般说着,王安石的面上却是也并无多少阴郁之色,反而还挺开心的。
这个bug还是比较明显的,王安石也已经看出来了,不过看出来也就看出来了,在他想来,王小仙做事是有分寸的,是不太可能乱来的,他就不是那贪污腐败的人。
至于说这证明了他的青苗法不完善?不完善也就不完善了,在他想来,这也只是小遐疵而已,又不是不能弥补,本来现在就是试运行么,反正只要稍加修改,进行一定的监督,这事儿守住口子也不算难,至少是并不足以像王小仙所说,要从根本上否定他的青苗法的。
输了半筹就输半筹吧,他对面子看的也不重,他还得谢谢王小仙帮他发现了这个遐疵呢。
至于说,什么刮豪右,宰士大夫这种话,王安石自始至终都当他是年轻人胡乱狂放,
他打心眼里就认为王小仙是做不到的,也不可能做得到,压根就没想搭理。
说话间,牛车缓缓向前,却见此处实在是热闹得都有些过分了,即使是在外围,也仿佛成了个集市似的,男女老少俱全,买卖的各种吃食物件竟也是应有尽有。
人流如织,以至于牛车离着内核处很远就已经走不下去了,王安石也不得不带着这一子一女落车步行,见一老妇正在附近蹲着摆摊卖梨子,便过去买了几个来吃,顺便问道:“老姐姐,此处不是一个正在新建的工坊么?怎的这般热闹?”
那老妇见王安石气度非凡,虽不认得也知必是个富贵人家,却是笑着反问道:“郎君必不是咱们江宁本地人吧。”
“哦?这是如何看得的?”
“看您也是一位富贵人,若是咱们江宁本地人,王官人又怎么会不去找你沟通,你又怎会不知此地?”
王安石一时也是唯有苦笑连连,点头道:“对,对,我不是咱们江宁府本地人,您的意思是说,全江宁所有的富户豪右,乃至于形势户,在此事上都有参与的么?”
“那是自然,您再往里面走,进去看看,就连天禧寺的那些和尚,还有江宁水师,乃至于江东禁军,都有不少人在里面忙活着呢,这动静,我看已经不比日前疏浚玄武湖的小了。”
“江宁水师和江东禁军又动了?王小仙他要干什么,又在私自调动军队?他就不怕这两支军队打起来?”
老妇闻言,一脸警剔地看着王安石。
“老姐姐,劳烦再问,我听说这里建的是一个新的工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此相聚呢?一个工坊,又能用得了多少工人?”
“嘿嘿,少说,现在这里得有个七八万人吧,王小官人说了,多多益善,光是定下来切实要来织造的工人就有两三万人,还要垒土烧砖,建设工坊,再加之家属,附近的桑农,还有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都集中在这一处,此地自然也就有这么多人了。”
“这么多人啊,做工纺织么?能有多少锦缎,能让他王小仙用这么多人来织?”
哪知,那老妇却是突然怒了:“你这人,说话客气一些,别总是这般直呼王官人的名讳,刚才你就这般说了一回了,怎么又说?我这是见你是外地人知你不晓,且原谅了你,
若是咱们江宁本地人,这般不敬,老妇人我非得打你一脸开花不可。”
王安石:“”
身后,王雾和王娟互相对视了一眼,却也只得苦笑不已。
许是为了打圆场,王雾在一旁道:“我听说咱们江宁府的新任知府,乃是被官家认准要做相公的人物,更是早就已经天下闻名的一代贤师,那王小官人,还被官家下了诏令,
让他跟随府君学习,那王小官人能做得成事,定也是在府君的领导之下,定少不得府君鼎力相助吧。”
“府君?”
那老妇撇了撇嘴,却是不屑道:“府君就是个泥胎塑造的菩萨,摆摆样子罢了,你也说了,他是要当相公的人,又有多少精力用在了江宁府上?
这江宁府上上下下内内外外的事情,哪一件不是王小官人做的?你是外地来的有所不知,咱们江宁的百姓啊,只知有王小官人,不知有什么府君。”
王安石:“—”
正这般尴尬着呢,却见前边忽有一人,主动笑着走过来道:“阿弥陀佛,今日是哪里来的喜风,竟将太守亲自吹到我们这边了?”
众人回头,见居然是天禧寺的法永大师,这是正好碰上,认出王安石了。
一旁,那卖梨的老夫听到这大法师管他叫太守,立时呆愣在了原地,脸色腾得一下通红,好不尴尬,却又一时手足无措,战战兢兢了起来。
王安石面色也有些难看地扭过头,自然也不可能和这老妇一般见识,却还是没什么好态度地道:
“太守平日里并不是什么也不干的,相反,我每日的公务实是繁忙得很,全江宁府几千口并同时改建,时不时的乡下还会有火并之事发生,你知道每日里我有多少杂事么?
这一个月来我几乎没有一天能睡上三个时辰,他王小仙呢?他所做的事只有此地一处而已,如何就成了江宁事都是他在做了呢?”
那老妇连连点头,浑身颤栗,却是已经无法答话了。
王安石也不理他,却是做了个手势,随着天禧寺的众僧一并往里走了去,又长长地吐了口气:“失态了啊,竟和一老妇还是岖了气,罪过,罪过,我这是犯了耳听之怒,倒是让法师见笑了。”
法永:“愚民愚见,太守莫要在意,此也实是王介白在这一代确实是极有民望,许多事都是乱说的,其实似真正参与了此间事人,都知道王介白能做得下此事,与太守您的宽大为怀,和推波助澜是万万脱不开干系的。”
却是这和尚已经猜到了王安石为什么会生气了,心中微微有些不安,连忙上前开解了起来,生怕他和王小仙之间会再起隔阁。
他是江宁这边少有的,知道王小仙和王安石刚刚冷战过结束也不算久的人之一。
王安石却道:“法师此言真就是愧杀我了,此间之事,我连知都不知,是直到今日才知道他王小仙就在这江宁城外不远处又做下了这般大事的,我这个太守,倒是真成了个睁眼瞎一般了。”
法永一愣,心知自己是弄巧成拙了,一时还真是有点无措。
虽然他真的很想问一句:【这么大的事情你一个当知府的居然真不知道,王小仙居然也真能瞒得过你么?】
要知道王安石可不是什么昏官啊,反而是天下知名的能吏,这就实在是太奇怪了。
“不说这个了,大师,我真是刚知道那小子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出了这么大的事,
这是什么,为何会有这么多的人,他这是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场子,居然能有这么多的人?”
“这边是王小官人和陶敦贤他们建的织机楼,连房通脊,目前的规模已达到了四百七十间。”
“织机楼,搞得这么大?”
所谓织机楼,当然不是真的楼房,而是一种连房通脊的工坊,类似于后世的长条厂房,而之所以要做成长条状,自然是为了要借河水之力。
这本来就是宋代的技术,陶家的织机楼还是很有名的,历史上曾有明确记载,不过即使是陶家,其织机楼也仅有七十二间,这地方居然说是有四百多间,着实是让王安石有些咂舌。
“他,他哪来的这么多钱,这么多织机?全江宁所有的织机加在一块可会有这么多?
这不开玩笑一样的么?”
王安石突然有点慌了,因为他突然发现事情似乎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只以为王小仙是要青苗钱来挪用做这个织造的生意,他也并不是特别的担心,因为这些挪用款项是没有利息的,也就是说王小仙只要能保证这个钱里外里的保下个本钱,官府就赔不了。
真到了顶帐的时候,丝绸这玩意本来就是硬通货,是可以直接在市场上当钱用的。
说白了就是这买卖不管是谁干,闹个保本也没什么问题,官府的责任很小。
然而此时看到了这纺织厂的规模却是真的愣住了,四百多间的大织楼啊,若是按每间三十架各类大小织机来算的话,这就是一万多张织机了。
整个江宁府挪用的青苗钱加起来至多也就三四万贯的样子。
可眼下的这个织楼,这象是三四万贯做的生意么?
这钱是哪来的?青苗钱又去了何处呢?
那法永看出了王安石的惊,一时间他自己也是惊,因为他是真不知道,这么大的事王安石不知道,王小仙这是使了个什么手段,将他们这些豪右富户和王安石这个府君给隔绝了。
道:“此间工坊,乃是咱们江宁府的集体所有,凡本地豪右,有田的出田,有蚕的出蚕,有织机的出织机,面对江宁,乃至整个江南,无论是普通富户,乃至于黔首贫民,都可以凭资入股,使工坊多制织机,多圈土地,多雇劳工,甚至还要为劳工修建房舍。”
王安石问:“江宁豪右之中,到底有多少人是参与了此事的,又参与了多少呢?”
法永:“几乎都参与了,陶家是举家并入的,甚至还拿出了他们家祖传的织机秘法,
我寺拿出了百顷桑田,八千贯的钱款,秦家出了三百条漕船,李家徐家潘家等等,数得上号的都添加了其中,
此前疏浚玄武剩下的两万馀贯也都给入了帐,大家一起做此公司,几乎是差不多都将沾边的田产家产全都给押在了此处,一起共襄盛举。”
说着,法永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若说他王介白有意瞒你,可如此大的事情,他到底是如何瞒住的你?”
“我——”
王安石一时苦笑,道:“我刚刚与那妇人所说没有半点虚假,这一月以来江宁府重建水井之事,几乎每一天都要出无数的祸害之事,江宁城内都差点发生了十几次大规模的械斗,就更别说城外了,
几乎是每一日都有无数相关事项找来,让人好生烦躁,以至于确实是没得过半分闲遐,那府中官吏,竟是没有一个与我详细提过此事,我知他们在开的是丝织工坊,就算是过程中看到了相关消息,也会先入为主,误以为不太重要,便一直这般给搁置了。”
说着,王安石还连连脚,口称答“大意了,大意了啊。”
其实是很简单,也常见,但也真是实用的方法,
王小仙隔绝王安石的方法真的就是特别的简单粗暴:用海量的其他工作砸死他,让他没功天处理他这一方面的工作。
全江宁到处都在换井,换井事涉水源,光是个产权问题,就足以纠缠不清到极致,一口气给上万个水并进行更换,所爆发出来的矛盾自然是数之不尽,而且越是贫穷偏远地区的械斗往往就越是严重。
不止是王安石,整个江宁府上下的所有官员的精力都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给牵扯住了,而且整个江宁府所有的背吏都是他的人,什么时候,哪些工作可以交给领导去做最能消磨领导的耐心和时间,这事儿他们实在是太擅长了。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他们真大意了。
其一,除了王安石以外,所有人都和这法永法师一样,就算是真知道了这边有大动作,也压根就没想过这件事王安石本人居然会不知道,这居然是王小仙瞒着他办的。
其二,是王安石本人大意了,他是知道王小仙要搞纺织的,但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儿,而且王小仙办事他放心,所以才一直觉得这件事不重要,远没有偏远地区的村民们为了抢水井互相械斗来得重要,这事儿毕竟也是事关青苗法的啊。
然后,就这样了。
“法师,我有一事不明,这工厂到底有何稀罕之处,居然让你们这么多的豪右,压上了家底儿的去帮他?就算真有这么多的织机,可你们哪来的这么多的生丝呢?”
王安石此时的心中已经有些狐疑了,甚至怀疑王小仙该不会是把这些人都给骗了吧。
他可是没有忘记,他那天和王小仙互相辩论的时候,王小仙说的是他的理想是刮上层豪右,形势户,宰的就是士大夫这等狂言妄语的。
眼下的这些股东们,不就是上层豪右,形势户,乃至士大夫之家么?
他王小仙该不会是打算故意把这项目办砸,然后直接将股本充入国帑吧?
当然,这其实是不现实的,王小仙其实也做不到这一点,毕竟国帑收了钱,还回去就是了,王安石是因为懵逼太过,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