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垂拱殿。
所有的两制以上大臣俱都在束手而立,神情严肃,主位上却是空的,少年天子下诏让他们这些宰辅开会,他们人到了之后官家本人却是不在,而他们却只能干等着。
这种事在大宋本来是极少出现的,毕竟北宋的历代官家对他们这些宰执都还是极其尊重的,你要有事儿你不叫大家来不就得了么,两制以上大臣议事本来在大宋也不是什么常例。
只是最近这段时间,这样的事情却是越来越多,甚至他们过来等一会儿,都已经快要形成惯例了。
而且不同于以往,这些宰执在此枯坐等待之时,居然也没人聊天,而是神情严肃,各自或是闭目养神,或是盘算着什么,说话也都是窃窃私语,整个垂拱殿竟是有着些许压抑的气氛。
轰得一声大门推开,赵顼从外边走了进来,却见他身披甲胄,浑身大汗淋漓还喘着粗气,手里居然还拿着一根马鞭,大步的走向皇位,一屁股坐下,气都还不喘匀,也不和群臣寒喧,开口便问:“今天又有哪里出了问题,朕的大军到底什么时候能走?”
自从王小仙去了西军之后,赵顼几乎是每天都要召他们开会,而且每天几乎都是以同样的问题为开场白的。
说白了就是在催,就是在给这些大臣压力。
不止如此,而且每天赵顼都要“练兵”,就是学李世民领着自己的羽林、虎贲两卫到处骑射训练。
只是人家唐朝时候的太极宫足够大,在宫里就有足够大的地方训练,而北宋,莫说皇宫里没有足够大的地方,就算是整个东京,乃至东京周边都找不着象样的地方了。
东京本质上是一个以开封为内核,由二十几个城市所组成的城市群,本来还有点郊区的,现在一扩再扩,那是一点都没了。
因此赵顼练兵,甚至不得不越跑越远,都跑到陈留去了,纵使是骑兵,每天光是这一来一回,至少也是小半天的时间。
本质上这其实是一个形式大于内容,务虚多于务实的事情,为此他们这些大臣也不得不在开会之前等待,赵顼本人更是每天除了开会和练兵之外几乎就抽不出来时间来干别的事情了。
然而偏偏就是这样的务虚,却是使赵顼这位少年天子的威势越来越重,渐渐的当真有了一些干纲独断的意思,睥睨一扫,群臣竟是无人敢和他对视。
韩绛:“官家稍安勿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出征毕竟不是儿戏,从洛阳急调的二十万石粮草已经运送到京兆了,然而华州一带,港口年久失修,民夫调遣不利,稍稍耽搁了一些,东京的封装库帐目上也有点对不上,而且渭水结冰,正在发民力捣冰,可总也需要时间,确实是耽搁了一点。”
赵顼马上打断吩咐道:“拟诏,让李宪亲自带人去一趟华州,顺便考察渭水破冰情况,如当地官府有人拖延,知府以下,允其先斩后奏,凡四品以下官吏,无论文武,无论证据是否扎实充分,只要是误了粮草运输的,先杀了再说,告诉他,这是军法。”
一众大臣面面相觑,却又无可奈何,他们当然可以反对,两院也可以不拟诏,但人家李宪是内臣,说白了这件事人家有没有诏书都一样做的,这个反对本身并无多少意义。
而且那知制诰吕惠卿在听完赵顼的吩咐之后已经立刻直接拿出圣旨来开始动笔写了,执行力杠杠的。
说到底随着赵顼本人的威势越来越重,而两府两制大臣是不可能同心协力一同对抗皇权的,如吕惠卿这样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所谓的相权制衡君权,很可能只是个美好幻想而已。
“西军那边有什么新的消息么?”
见群臣没有反对,赵顼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进而进一步的问道。
这货现在是真的急呀,生怕都不等他御驾亲征,西夏就投了。
西军前线这仗打的,势如破竹的,显得西夏好象还有点不堪一击了呢。
“官家,秦风路经略使李师中有奏上,弹劾环庆路经略使李复圭轻启边衅,弹劾王小仙擅杀大将,奏折已在银台了。”
“什么?”赵顼先是一愣,随即便又勃然大怒:“入你娘,他李师中到底还要不要脸了?这便是所谓的士大夫么?当初是谁举荐的他?”
还能有谁,不是富弼就是文彦博呗,如今两个老头都已经退休,再去追究他们用人不当,实在就有点过于荒谬了,群臣很默契的谁都没接这个话茬,这应该只是赵顼在盛怒之下的胡言乱语而已。
这时候追究举荐的责任没有任何意义,但是李师中本人要怎么处置,那却是不得不好好商议一番的了。
说话间,赵顼已经从小黄门手里拿到了李师中的弹劾奏疏,并不出意外的就看了个血压飙升。
“按他的说法,李复圭孤军深入,和蔡挺,郭逵三人联手,吃下了整个静州,几乎做到了全据贺兰山天险,反而是有过无功,西军的四个经略使中,只有他才是公忠体国的那个,朕是不是还应该奖励他啊?两府是什么意思,此人如此离谱,居然只是驳斥么?”
“官家。”
眼看赵顼就要动怒了,而曾公亮慢慢悠悠的出列,摆明了又打算倚老卖老,却是司马光主动站出拦下了曾公亮,出头道:“官家,臣以为,李师中所言,也未尝没有道理,诚然,此战我宋军确实是胜了,那臣敢问,是不是只要仗打赢了,他们的其他一应罪责就全都连提都不能提了呢?”
眼见司马光站出来了,曾公亮呵呵一笑,立刻就一屁股重新坐了回去,半点也没有刚刚站起来时快要不行了似的的老态。
自从文彦博退休之后,保守派的旗帜便已经自然而然的交接到了司马光的手上,如今的朝堂之上,司马光便已经是保守派的一个旗帜了。
赵顼对司马光也是怒目而视,却是怒问道:“司马公以为,李师中所言道理何在?”
司马光却是从容应答:“臣斗胆敢问一下两府,李复圭孤军深入,主动进攻,到最后三路西军联手,打了这么大的一场仗,两府事先可曾知情?”
韩绛和曾公亮同时摇头。
“官家,这就说明此战,分明乃是李复圭本人一力谋划,策划,就连廊延路和泾源路,也是盲动的,此战固然是赢了,可若是败了,又当如何呢?他李复圭能负得起这个责任么?”
“官家您就要御驾亲征,到时前线有什么决断,自有官家做主,既然梁乙埋的大军又没有打过来,那他选择主动出击,冒了如此大的风险,怎么就不能算是轻启边衅呢?”
“更不必说,此次西夏失了整个静州,还有塞门寨,金汤寨,西安寨,如此大的损失,如何会不报复?恐怕必然也是会上下同欲,与我大宋不死不休,不知要打多少年,消耗多少国帑了,怎么就不是轻启边衅了呢?”
赵顼:“你的意思是,梁乙埋可以攻打我大宋,而我大宋的边军将领还不能反攻了?”
司马光坦然相对:“不是不让他们反攻,但总不能是他们都反攻了,而中枢却一无所知吧,这么大的事,如何是他一个经略使就能定下的呢?
官家,轻启边衅的重点不在于边衅,而是轻启啊,臣敢问官家,李复圭此举,将中枢置于何地,将官家您,置于何地?”
说完,就见殿上群臣,却居然还纷纷都在微微点头,面上几乎都带有肯定之意,都觉得司马光说得是对的,就连王安石,一时也只是面色纠结而已。
说到底,为什么非得让文官来当经略使啊,不就是害怕武夫做大,使军队军阀化么,大宋的制度是万事决于君前的,这么大规模的一场战争,你们前线的几个将领说打就打了?枢密院在你们的眼里是什么,吃干饭的么?
官家的眼睛里只看到了输赢,而他们这些大臣的眼睛里,却看到了失控。
你一个前线将领,规规矩矩的按照枢密院给的战略去打仗,哪怕你打输了,这也是非战之罪,你是文官经略使,完全可以把责任怪在武夫头上么。
有什么想法,你派人快马加鞭的送回来让朝中好好商议么,尤其是这种动兵的事,万事决于君前啊,这难道不是带兵打仗的基本原则么?
区区一个经略使,谁给的你这么大的权限?
中枢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打这么大规模的仗,都打完了,中枢这边才勉强弄明白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是在请示中枢,还是在通知中枢呢?
环庆路的兵是你李复圭的私兵么?你这么搞,你李复圭和武夫的区别是什么。
咱们大宋到底是中枢指挥军队,还是军队指挥中枢啊?
其实历史上李复圭就是这么下去的,历史上他倒是没有这么大的胜利,但是白豹寨、二十四盘寨、金汤寨这三个寨子确实是被李复圭给打下来的,而且极其心黑,直接屠戮老幼来充军功。
然后他就给撸了,罪名就是轻启边衅,环庆路经略使换上了变法派先锋大将王广渊,然后环庆路就成了人家梁乙埋的主攻方向,然后庆州兵变,然后宋军大败,放弃图谋西夏转而开始经营吐蕃,然后河湟开边,大概就是这样的。
大宋的政治制度就这样,防内远甚于防外,重文轻武么,李复圭的这种表现实在是已经一点都不文了,你打赢了仗,中枢很高兴,但是你打仗不跟中枢请示,中枢很不喜欢。
中枢拿捏这种在军中缺少根基的文官,远比拿捏郭逵种谔这种军中宿将容易,一道旨意,说滚蛋也就滚蛋了。
显然,这个时空里李师中也是这个意思,而司马光却是还主动站出来,分明就也是这个意思了。
仗么,打不打得赢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就算是打输了,也无外乎是多赔几个钱的事儿,但若是西军失控,这却可真的是足以威胁到大宋社稷安稳的大事了。
那要是这么说的话,西军四路经略里面,还真就是只有他李师中,是公忠体国的稳健派了。
司马光仍在侃侃而谈道:“至于他弹劾王小仙,那就更没有错误了,臣敢问,王小仙在西军是什么身份?他难道不是去做敢死队赎罪的么?
是,臣也知道王小仙他威望甚着,有些特殊,可是再特殊,就当他是经略使好了,我大宋的经略使,可以擅杀我大宋的边将么?李信,刘甫,郭贵三人,何罪之有,为何不教而诛?”
说着又看向王安石道:“如今天下兵马都在行您的将兵之法,天下正将,皆由枢密院所任免,如李信,刘甫,郭贵这三人,皆是正将、副将,莫说他王小仙什么都不是,就算他真的是西军四路安抚经略使,他又有什么资格,凭什么,直接宰杀三个这样级别的将领?西军正将,难道不是武之极么?
更何况他还是密室私杀,连明正典刑都没有,事后只给中枢上了一封奏疏说明情况,还举荐了自己的三个人补了上去,他王小仙这么做,难道不应该被弹劾么?这和五代时的军阀有什么不同?”
“臣以为,李复圭,王小仙,此二人虽对西夏有所小胜,却也亦有大过,其过之大,亦不可不察,不可不罚,以做效尤啊,李师中不贪功,不冒进,确实,才更是为臣之道,为将之道,依臣看,政事堂对其弹劾进行驳斥,不妥。”
赵顼:“你的意思是朕还得赏赐他点什么呗。”
司马光不言,只是退了回去,他就是点个炮仗起个头,要是再争辩下去,那就是跟官家吵架了,这不好。
司马光能稳坐保守派魁首的位置,凭的就是这一手,只讲道理不吵架的。
群臣也是都不说话,纷纷都偷偷地打量着赵顼的脸色,想要判断赵顼本人对此事到底会是个什么态度,司马光点出要害之前,赵顼到底是没想到,还是想到了却觉得可以容忍?
毕竟司马光说得确实也是有道理的么,对西军加强防控,防备的是他们变成五代军阀,这变成五代军阀,最应该睡不着觉的不也应该是官家本人么。
不知道赵顼本人到底是什么态度,一时间保守派也不敢赞成司马光,变法派也不敢出来反对他。
本质上这就是个中枢和军阀的矛盾,跟新旧党争倒是也没太大的关系,新党也一样是抑制边地武将的,要不然历史上也不会是王广渊去接李复圭的班。
只是现在的赵顼到底也是更成熟了许多,至少他不说话,大家光是看他的表情,已经很难猜得出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了,因此所有人都决定暂时沉默,等待赵顼的进一步反应。
其实有些道理古今中外都是共通的,前线将帅的权柄越大,军队的战斗力就越强,这不是三岁小孩都明白的问题么?
打仗这种事,并不是永远都能下大棋的,且不说枢密院的这些文官相公到底懂不懂军事,能不能真的制定出深谋远虑的战略策划,能不能把大棋下明白。
就算能吧,可很多时候打仗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哪那么多规划啊。
可是边地将帅的束缚越低,他们兵变,亦或者是桀骜,亦或者是养匪自重等恶劣行径的可能性就越高,这不也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么。
世上没有两全法,关键还是要看这个尺度如何把握。
当然了,这个时空里,是不太可能象历史上一样直接把李复圭给撸下来的,毕竟这个时空里的大胜比历史上要更大得多,而且更关键的是有了王小仙来给他分担火力。
李信等三人是王小仙杀的,这对李复圭来说真的是救命的事,让他的罪责一下从跋扈,降到只是贪功而已了。
怎么处置王小仙同样也是麻烦,这件事在整个北宋历史上就没什么可以参考的对象,勉强算的话,也就和狄青杀陈曙有点相象,但且不说人家狄青的身份。
杀人之前,狄青是召集了军中许多的同僚联名签字画押,还特意找来了他几乎能找来的所有文官,一起联名形成合议,详细的列出陈曙的七条罪状,这才杀的人。
哪象他王小仙,亲自动手就把人给捅了。
本来就是因为犯了错被派去西军当敢死队的,现在这么一搞弄得大家在程序上都有点不知道怎么才能过得去了。
好一会儿,赵顼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打破沉闷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