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进一步的往西挪动了脚步,将金灿灿的波光撒在河里,宋军和西军的身影一同被拉得很长,摇摇曳曳的,在两军相交之处,鲜血和残肢碎肉越来越多,成了真正的绞肉机,死的却全都是他们西夏人,是他们西夏的皇族嵬名部。
宋军因为到底是隔着一层的缘故,倒也暂时并没有直面这样的血肉磨坊,一边互相打气喊着顶住,顶住,还有希望,一边一个劲的推着前边的嵬名部去让他们顶。
宛如被一脚踩瘪了的西红柿一样,前边的嵬名部步兵正在迅速的变得密集,而后疯狂的往两边去跑,然而作为他们袍泽的铁鹞子已经展开了冲锋,绝大多数人根本是不可能跑得掉的,想往后面挤,同样也挤不动。
最关键的是,这些铁鹞子看起来一点也不象是来杀宋军的,恰相反,他们对杀死嵬名部的兴趣似乎远比去杀宋军大,就连王小仙都清楚得看得到,那些铁鹞子绝不只是为了穿过嵬名部的军阵,很多人都开始拐弯,去故意的去斩杀嵬名部的步卒。
也算是让王小仙涨了见识了,他们大宋的军在历史上素来是以山头主义为出名的了,但好象至少他是没听说过有这种如此残忍,自己人在战阵中杀自己人的事情,哪象西夏这边,杀起来就好象彼此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似的。
事实上可能确实是也差不多,梁氏现在的基本盘是瓜州、沙洲的胡化汉人,信佛的汉人们,是归义军的后人,杀死这些党项皇族,他们人死的越多,梁氏会分给他们的土地就越多,他们的日子就越好过。
谁不知道静州好啊,谁不知道静州青盐赚钱啊,不把人杀的干净一点,那要怎么从他们手里面抢盐矿呢?
再说他们都是归义军的后人,李元昊的时期,他们党项人,尤其是嵬名部的党项人杀他们汉人难道也还杀的少了?
王小仙和嵬名浪布甚至都已经手牵手了,一边大喊着顶住啊,顶住啊之类的废话,一边也确实是为了激励士气,亲自披坚执锐,不停的向前,意图通过反向挤压嵬名部的前军去尽可能的拖延时间,抵挡和消耗铁子的冲势。
反正死的都是嵬名部的党项人,他一点都不心疼。
嵬名浪布则是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眼珠子里面更是满是血丝,面容狰狞的宛如鬼一样,却也知道眼下确实是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只能如此,他只能和宋军联手,亲手去推自家的族人去死!
嵬名部的人中也有不少狠人,许多人眼看着跑不掉,也几乎是必死之局了,也真的会发狠的反向的朝那些铁鹞子撞击过去的,大家为了对付披甲率高的出奇的宋军,身上都是带了锤子啊,斧子啊,锏啊之类的破甲武器的,临死反击,也能给铁鹞子带来一定的伤亡。
“顶住啊!!!!顶住这一波,我们能赢的,能赢的!!”
嵬名浪布嗓子里面全是血,喉咙早就喊破了,一边哭着一边向前,万幸的是他们到底不是在做无用功,铁鹞子虽然并没有完全挡住,但是速度上至少是变得慢了。
穿插挤压过来的铁子,等到冲到宋军这边开始往前压的时候,零零星星的已经稀疏多了。
当然,如果只是如此,这样的阻挡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毕竟铁鹞子也只是慢了不是停了,这种重骑兵在战场上就跟个坦克一样,实在是有点过于强悍了。
再说重骑兵也是骑兵,大不了人家反复冲锋么,真顶不住的。
然而只是这一下的迟滞,至少是没有做到第一时间弄死他王小仙的,而在侧面,曲珍种咏等人却是已经带着骑兵兜了半个圈子,终于杀到了这些铁鹞子的侧翼。
为此甚至还折损了百馀匹的战马,都是因为出来的时候太过于着急,没有控制好速度,即便他们相对于铁鹞子来说已经是轻骑兵了,可也还是有不少马都踩进了陷马坑中受伤,甚至是折了马腿。
好在他们是赶上了,赶到侧翼的时候,嵬名部已经彻底崩溃了而宋军却是才刚跟铁鹞子接触交手,还没有大规模的伤亡,更没有被推挤到河里去。
“杀!!!”曲珍一马当先,大喝了一声。
“杀!!!”
种家军的不足一千精锐骑兵同样跟着齐齐大吼一声,一时间竟是也有撼山动天之威势。
这些骑兵的手上并没有拿常规武器,曲珍冲在最前面,手上却只是拿了一根绳子,上面挂着两个小坛子,坛子里的重油正在呼呼的燃烧,冒着滚滚的浓烟。
曲珍将绳子甩动起来,宛如一个火圈一样,如此,异常顺利的就接近了这些铁鹞子的侧翼,完全没有游骑防护,甚至沿途就算是看见了有游骑也全都远远的躲开。
任由曲珍当先,将手中的投石索远远的,却精准无误的扔出,砸在了铁子的身上。
这本是他们宋军骑兵现在攻城拔寨的战术,他们之前打塞门寨就是这么打的,那罐子里的火油是重油,是类似于石脑油的东西,相比于轻油会有一定的粘性,平时攻城的时候,这些石脑油会粘在城墙上不停的燃烧,而且燃烧的温度会非常的高。
此时,这些带着火的坛子,干脆利落的一千多个坛子一点都没糟践,全部砸在了他们这些刀枪不入的铁子身上,粘稠的重油挂在身上燃起熊熊烈焰根本就扑灭不了。
人也惊,马也惊,身上着火的战马无头苍蝇一样的乱窜,马背上的骑士也一个接一个的坠落,滚滚的浓烟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天下无敌的铁鹞子,只这么一下,在短短的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便彻底的溃败了,死伤,极其惨重。
当然,因为这些铁子已经和前军的嵬名部交上手了,不可避免的,那些嵬名部也被烧死了许多,但这些宋军肯定也不会在乎就是了。
梁格嵬本人也正在这些铁鹞子之中,他是带头冲锋的,甚至是已经冲到了阵前,甚至是已经可以用肉眼看得到距离他并不算远,正在并肩作战的王小仙和嵬名浪布本人了。
冷不丁的遭到这么一击,眼看着自己后面的那些后军的铁鹞子一个个的全都成了火人,整个人也是陷入到了一种,因为过于懵逼而大脑一片空白短路的状态之中的。
铁鹞子还能这么破?
不对,游骑呢?可恶啊!那些游骑,尤其是正在战场附近游曳的嵬名部的游骑,他们为什么不去阻挡宋军!为什么!他们明明可以阻挡宋军的!他们是存心的!他们是故意的!
天杀的嵬名部!!是他们,是他们害死这些铁鹞子的!他们太该死了!
曲珍的战术其实并不如何高明,正常的常规战争中是很难用的,因为西夏人使铁鹞子,几乎是一定会有游骑在两翼保护的,有点类似于现代战争的步坦协同。
你不能只上坦克,一点步兵都不带啊,那坦克可不就是活靶子了么。
如果这些铁鹞子的侧翼有游骑,那今天他们这些宋军大概率还真就要死在这儿了。
战场远处当然是有游骑的,还有好多正在和从鄜延路来的,刘绍能部正在纠缠了,想帮忙的话也未必来不及,可谁让这些仍然还在战场上的游骑,大多都是来自嵬名部,都是嵬名浪布的手下呢。
其实严格说起来梁格嵬也不是真的不知兵,不是不知道铁鹞子出击,两侧侧翼必须要有游骑保护和收割,可这不是他打算将嵬名部填坑,不是打算自己人和宋军一波全都带走么。
这不是他制定的战术太狠了么。
他本人也不是一直在前线鏖战的宿将,纯纯的关系户,之前在沙洲那边跟回鹃人打过几仗,哪里知道宋军现在的火油都已经这么厉害,这么充足了呢?
哪里想得到他明明只是一时放开了侧翼而已,就这么一点疏忽,他们西夏最最珍贵的大宝贝铁鹞子,居然就遭受到了如此大的损失了呢?
随着这些铁子开始燃烧,宋军的士气自然也是大涨,甚至外围的刘绍能部似乎也得到了解放,那些原本跟他们一直在缠斗的游骑,明明并非是都是嵬名部的,好多都是野利部的,还有好多虽然是嵬名部的但和静州嵬名不熟是夏州、银州来的,此时也纷纷开始了摸鱼模式,甚至是直接干脆的开始阻碍铁鹞子,朝着这些铁鹞子发起了攻击。
梁格嵬心知自己肯定是完了,他定下如此恶毒的计策,如果事后成了,嵬名浪布死了,也没人会给他招魂,只要拿得下斩杀王小仙的大功,自然一切都不是问题。
可要是失败了,这黑锅自然也得他来背,他们梁家在西夏是远做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的,否则梁乙埋也不会搞出这么大的阵势来夺嵬名浪布的权了。
死定了,梁乙埋会亲手砍死他以安抚其他部落,甚至大概率梁乙埋都会因此受到责难,更甚至于太后的位置也会因此而动摇,不稳,说不得还得要多睡几个,乃至几十个大臣才能够安抚人心,稳住中央。
死定了。
梁格嵬先是感到有些萧瑟,而后便只剩下了无尽的愤怒。
“既然已经没了生路,那就拼死奋力一搏吧。”
想到此,梁格嵬哈哈大笑,朗声道:“弟兄们,吾等今日死矣,临死之前,咱们大杀一番吧。”
说罢,梁格嵬先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嵬名浪布和王小仙的方向,哦吼掏出一把匕首,顺着甲胄的缺口处狠狠一刀扎在马屁股上,冲着一身朱红甲胄的景思立冲撞而去,口中还大喝:“王小仙!老子今日就算是死,也要取你性命,救我大夏!!!”
景思立:“————————”
嵬名浪布颇有些无语地扭过头看向王小仙。
王小仙:“嘿!这儿呢,这儿呢孙子,我是王小仙啊。”
梁格嵬冷笑一声并不搭理他,而是继续催马朝景思立冲了过去,其他的跟着他一块都已经挤进来的几十骑也都是有样学样,纷纷调整好了方向,狼狠地用刀扎马屁股,朝着景思立冲锋而去,很快的就将他人给淹没。
景思立本人则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干脆默认了自己就是王小仙的事实,而后被这些如狼似虎的铁鹞子击倒,就再也没有起来过了。
王小仙:
”
”
西夏这些铁子冲锋的时候,就已经是临近黄昏了,曲珍放火点蜡烛的时候天色其实就已经有一点晚了,这一场战争自然也是宋军大胜,出来的一千多名铁子被活活烧死,摔死,打死差不多有六百多人,超过了一半,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是十分狼狈的回去了的,而且回去的这些无一例外都惊到了马。
那些回去的马到底还能不能做得了铁鹞子也是未知数。
而随着天色的渐黑,这场战争自然也就落下了帷幕,本来么,大家打了一天都已经很累了,夜战又不好打,宋军总不可能以卵击石趁势去攻打闹讹堡去,夏军同样累得不轻就不说了,关键是士气低落的同时巨大的政治问题已经直接被摆在明面上了。
因为嵬名浪布并没有回来,而是直接留在宋军大营了,他手下还剩下的那些——————————————
步卒也没有回来,看起来,应该是降宋没跑了,亦或者说是他们想回来也回不来。
打跑铁鹞子之后他们这些人直接就筋疲力尽的发现自己是完全处于宋军包围圈之内的了,直接就成了宋军俘虏。
至于那些一直在宋军营地内游曳的游骑,则是有些回城了,有些干脆也投降了宋军,更多的却是既没头像也没回城,骑着马跑了,也不知道他们跑哪去,于什么去了。
夏军在以多打少,且出动了国宝铁鹞子的情况下,依然是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败仗,大败仗。
直打得梁乙埋人在大之下呆呆的枯坐了足足一个多时辰,都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整个人好象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一样。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梁乙埋就开始亲自整军,不管怎么说他的铁鹞子还剩下许多,论人数他们也依然比宋军更多,只要能够重振士气,这一仗还是有得打的。
虽然宋军昨天胜了,但是体力消耗,弓弩消耗,箭矢消耗,这些也都是实打实的,整理完了之后他这头依然还是能拿得出三四万的兵马的。
这一次,他将亲自出征,一雪昨日之耻。
只是光是整军,梁乙埋就整了足足一个上午,中午的时候梁乙埋本打算埋锅造饭,等吃完饭了之后就杀出去好好与宋军再做较量的。
却是突然有传令兵赶到送来了最新的军情:“不好了相国,真的不好了,李,李,李复圭,亲自带兵,和宋将林广,姚兕,藩将赵馀德,赵馀庆兄弟两人,出兵至少五万,已经夺下了白豹寨、二十四盘、以及————以及金汤寨,和廊延路的郭逵在金汤寨已经是合兵一处了。”
“怎么可能?宋军的动作怎么可能这么快?他们就是走,也走不了这么快啊!
”
“恐怕是早在咱们驰援之前,李复圭就已经带人出发了,咱们前脚刚过来支持,他们应该是后脚就赶到,而后开始攻城,现在,整个静州,几乎所有的城寨全都落入其手,只剩下一个静州城了。”
梁乙埋:“金水寨现在有多少兵马?”
“应该是只有一万出头,但却是由鄜延路经略使郭逵亲自镇守。”
“李复圭没在金水寨?他在哪?”
“不知道,只知道是往西去了。”
“往西————不好,他是要去天柱山!没看到种谔,种谔必然是去米脂寨了,米脂寨都统是嵬名浪遇,未必会实心用事,拼死守城,米脂,金水两寨尽没,必须趁着宋军还没有经营得当之前将二寨全都抢回来,若是宋军真的再拿下天柱山,我等这数万大军,非得困死此地不可,我大夏可以宣布亡国了!”
“这————这————相国,那怎么办?”
“怎么办?撤啊!再不撤就撤不了了,大夏就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