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鹿棉纺厂的工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下工离去,厂房的喧嚣渐渐平息,但监工步三重的一天却还未结束。
他每天要来的比工人早,走的比工人晚。
工人上工的时候,还要同工人地待在这座闷热、潮湿、充斥着轰鸣与蒸汽的厂房里,盯着工人干活!
当然,他与工人们唯一的、也是决定性的不同在于,他无需亲自上手从事那些具体、繁琐、足以累垮甚至累死人的劳作。
那些工作,真的会累死人的!
这些年,他早已见识了太多。那些前一秒还在机器前忙碌的身影,下一秒可能就因力竭而倒下,再也无法醒来。
有时候,在弥漫的白色蒸汽里,他恍惚间甚至会认错人,将某个正在干活的工人,错看成早已埋骨在某处的旧日死人。
这种错觉让他心底发毛,仿佛那些死去的工人并未真正离去,他们的魂灵依旧徘徊在这片吞噬了他们生命的钢铁丛林之中,与永不停歇的蒸汽融为一体。
好在,他想尽办法,终于皈依了在第十五区势力庞大的“天工造化教”。
这是一个信奉“造化神炉”的奇特教派。
其教义认为,整个宇宙就是一台至大无比、永恒运转的“造化洪炉”。
闪铄的星辰不过是其炉火溅射出的馀烬,浩瀚的银河是其运转时排出的磅礴废气,而一切自然规律,都是驱动这台洪炉精密运行的“天道齿轮”。
人类的文明进程,在他们看来,就是不断理解、学习并效仿这台终极洪炉,努力将自身社会也打造成一台同样高效、精密、各司其职的庞大机器。
因此,在“天工造化教”信徒的眼中,工厂喷吐的黑烟并非污染,而是上达“造化神炉”的玄色香火。
厂房内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也非噪音,而是仿真“造化洪炉”运转时发出的“天籁之音”。
步三重虔诚地相信,沐浴在这代表“造化”的蒸汽与黑烟之中,一切邪魅鬼祟都无法侵害他这位“天工造化教”的正式信徒!
正是这份信仰带来的莫名安心感,支撑着他每日在空荡下来的厂房里仔细巡视一圈,确认所有机器都已妥善关闭。
完成这一切后,他才整理了一下衣襟,迈步走向二楼那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准备向老板赵德坤汇报今日工钱削减的执行情况。
他来到办公室力,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对着老板赵德坤大拍马屁:
“老板,您真是料事如神!”
“果然和您预料的一模一样,那帮小子虽然私下里怨声载道,但也就是敢怒不敢言,屁都不敢放一个,更没人敢来当面理论。”
他的语气带着十足的佩服:“他们啊,就是被那几顿免费晚饭给喂得太饱了,生怕丢了这唯一的饭碗!”
“老板,您这一手实在是太高明了!”
赵德坤惬意地靠在宽大的红木太师椅上,叼着粗大的雪茄,缓缓吐出一个浓白的烟圈,脸上露出一丝不动声色的得意笑容,慢悠悠地说道:
“那是自然。这点人性都看不透,我还怎么当这个老板,怎么在第八区立足?”
他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夹着雪茄的手忽然顿在半空,目光锐利地转向紧闭的办公室大门。
那扇实木门明明关得严严实实,但他的眼神却仿佛能穿透门板,感知到外面的动静。
他声音沉了下来:“有人来了!”
“谁?”步三重疑惑地扭头,刚想走过去开门查探。
“砰!”
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推开,力道恰到好处地让门扇完全敞开,却又没有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门口,站着一个人。
正是蒙向。
“你……你是……”步三重看到蒙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这张脸。
这不就是那个在街口给小孩发免费晚餐的狂龙帮“冤大头”吗?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蒙向甚至没多看步三重一眼,只是随手将他拨到一边,丢下一句话:“我不找你。”
他径直走进了装修奢华的办公室内部,目光扫视一圈,最终落在端坐主位的赵德坤身上:
“我不找你。我找赵德坤。”蒙向淡淡的说道:“赵德坤,在吗?”
赵德坤依旧稳坐太师椅,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眼神里混杂着不悦和审视。
他吸了口雪茄,问道:“你是什么人?”
蒙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上下打量着赵德坤。
对方体型壮硕,穿着用料考究的丝绸衬衫,手腕上那块闪铄着精密金属光泽和复杂功能的腕表,无一不在彰显著其主人的财富与地位。
他与窗外那些在生死在线挣扎的童工,仿佛是存在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老板,他就是狂龙帮的人!就是那个……天天晚上给那些小崽子发免费晚饭的那个!”一旁的步三重连忙凑上前,指着蒙向解释道。
“哦——?”赵德坤拖长了音调,身体向后靠着椅背,脸上露出了然和轻篾的神色。
他带着几分嘲弄:“原来,你就是狂龙帮那个远近闻名的‘冤大头’。”
掸了掸雪茄灰,他用带着戏谑的语气问道:“怎么?找到我这里来,是有什么事吗?”
“难不成……是有什么‘大买卖’要跟我谈?”
蒙向迎着他的目光,说道:“第一,我不是冤大头。”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第二,我是那些孩子的朋友。”
最后,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冷意。
“今天来,是替他们讨个说法。我来问问你,凭什么,扣他们的工钱。”
赵德坤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荒谬而不屑的神情。
他嗤笑一声,把雪茄放在一边的烟灰缸上,缓缓站起身:“你不会以为你给他们几顿饭,就把自己当做‘善人’了。”
他上下打量着蒙向朴素的衣着,眼神轻篾。
此时的蒙向不是麻布遮体,而是穿着一件洗的干净的旧衣。
那是狂龙帮立死去小弟阿仁的旧衣服,蒙向只是洗的干净。
“我给他们工钱,我想给多少就给多少。”
“扣了,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