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到底是谁?想要干什么?”
馀庆对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低语,仿佛那后面藏着窥伺者的眼睛。玻璃冰凉,映出他略显苍白的脸,眼底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警剔。
“的确,从人类开始改造自己的基因的那一刻起,就埋下了不同选择的群体之间殊死的博弈……”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淅,又迅速被寂静吞没。
这句低语象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思绪中某个紧锁已久的匣子。尘封的忧虑和冰冷的决断汹涌而出。纷争无法避免,那么,查找盟友就不再是选择,而是生存的必须。
他不能再象困兽一样,困守瓮山这一隅之地,被动地等待下一次不知来自何方的袭击或悄无声息的“失踪”。墙壁似乎都在无声地向他挤压过来。
胜天公司的财力和人力的确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或许能够帮助自己暂时稳住阵脚,但说到底那只是个精致的利益联合体,那些人可以因为暂时的须求买自己的帐,但绝不可能成为其他原生人类真正可靠的盟友。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古话在如今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有了更残酷的诠释。
谁能成为与自己休戚与共、并肩面对未知风暴的人?这确实是个至关重要,却又如同在迷雾中摸索答案的问题。
他在铺着旧地毯的房间里烦躁地转来转去,鞋底与织物磨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浮现了寥寥几个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方或明或暗的势力,也代表着难以预估的风险和背后可能存在的陷阱。
新人类,那些经过多次基因优化和强化的存在,他们已经走得太远了,无论是身体结构、思维能力还是生存理念,本质上他们和自己,和所谓“原生人类”,早已不再是同一个种群的人。
他们与自己的唯一共同点,就是使用同一种语言符号,勉强表达各自截然不同的意思罢了。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深刻的隔阂?
他很难想象,龟人能和谐地和自己坐在一个饭桌上,舒快地享用同样的食物;也无法自然洒脱地牵着那些为适应高空稀薄大气而生、背生膜翼的“翼人”的手,在地面上像旧时代情侣般悠闲地散步。
生理的鸿沟,最终还是会筑起了心理的高墙。
讽刺的是,倒是那个行事激进、理念极端的“救世兄弟会”里,还有一些人持有和自己相似的态度:抗拒当今社会那些对自身基因串行没完没了、近乎疯狂的篡改,试图保留一丝“人”的原始面貌……
他隐约听说,在那些庞大城邦的阴影角落里,存在着一个由失落时代的工程师以及坚信“纯粹人类”价值的学者组成的松散联盟。
他们像幽灵一样散落在各处,默默对抗着那些他们认为“沾污了人类本质”的新生势力。理念似乎相近,可怎么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们?又如何相互取得信任呢?
他坐到终端前,深吸一口气,化名为“孤独的云”,在那庞大而嘈杂的网络空间深处,起草了一份措辞极其谨慎、充满隐喻的连络信,试图象大海捞针一样,在全世界查找志同道合的人。
然而,他一个“同志”也没有捞到。
反馈的波纹尚未扩散,几乎就在信息发布的瞬间,他个人终端屏幕突兀地闪铄了一下,象是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随即跳出了一串让他目定口呆的字符,而且还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戏谑调侃:
“这么快就急着找‘朋友’帮忙了?小心引火烧身哦,馀大瓮山王。不过,你的方向没错,孤军奋战的确是死路一条。”
馀庆心脏猛地一缩,这人似乎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而且回答得如此之快,好象就一直潜伏在他身边,窥视着他。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手指有些发颤地敲击键盘:“你到底是谁?现身谈谈。”
“我是谁不重要。我们并不陌生,我最近常在瓮山散步,看来你身边的那个类人姝瞒着没有告诉你而已。”
“瓮山的街道并不宽敞,瓮山的天也不是最蓝的地方……”馀庆用嘲讽的口吻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只是想对你说……放弃你那不切实际的原生人类复兴梦吧。接受改造,成为我们的一员。这不仅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瓮山里所有你珍视的人。
我可以给你,和他们,一个安全的未来。一个远比你现在挣扎求存的未来更广阔、更强大的未来。”
“不可能!”馀庆摇了摇头,“我不会放弃我的同类,更不会变成你们那样的…怪物!”他用了这个充满敌意的词,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挑衅,仿佛想借此激怒对方,获得更多信息。
屏幕那端沉默了几秒,那短暂的寂静几乎令人窒息。随后字符再次浮现,语气似乎比刚才冷了一分:
“怪物?呵…这提法好新鲜。你难道没有看到,在你所坚持的‘纯粹’与我所代表的‘进化’之间,谁才是更适合这个时代的形态。小石头,就是个开始。好好看着吧。”
信息戛然而止,终端屏幕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馀庆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升起,瞬间窜遍全身。那人提到了小石头!陈姜!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威胁!
他立刻抓起通信器,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接通了瓮山医院特护区的内部加密线路。“立刻!加强小石头的安保等级!没有我的直接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他!重复,任何人!”
然而,切换到实时监控画面,小石头陈姜正安静地坐在阅读区阳光最好的角落,神情专注捧着一本厚重的书,长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窥伺与威胁都与他无关。
他的学习能力确实惊人,短短时间,已经能流畅阅读并理解相当复杂的知识,甚至能就一些概念提出独到的见解。
这与老陈那近乎植物人的原始状态,以及小雅、大雅姐妹时而清醒时而混乱的精神状况,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
这抹希望之光,此刻却让馀庆感到无比刺眼,甚至心生恐惧。“难道说…有人对小石头动了手脚,所以他才变得如此与众不同?这‘优秀’本身,就是一种异常?”
他立刻下令,让医院动用最高规格的检测设备,对陈姜进行了更详细、更深入的身体和神经学检查。
结果很快出来:除了体内稳定携带着那种神秘的“置换细菌”,其他所有生理指标,包括基因组串行,均未发现任何已知类型的异常或人为篡改痕迹。这结果,反而让谜团更深了。
几天后,那个神秘的家伙又象幽灵一样跳了出来,直接问他找到陈姜为什么如此聪明的原因没有。
馀庆压抑着怒火,回复道:“果然是你们做了手脚?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回答道:“不干什么。你觉得是像陈姜那样聪明好呢,还是像面包那样傻乎乎的好呢?或者像老陈那样石头一样顽固不化好呢?”这轻飘飘的语气,仿佛在谈论几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馀庆斩钉截铁地说:“都好。我们是怎样便怎样,为什么要你来操纵?”
“我们并没有操纵你们。我可以告诉你,那另有其人。
不过我们可以同你们共享关于‘浩瀚宇宙’和意识上载技术的情报,但你要添加我们,并提供瓮山医院所有关于‘置换细菌’以及受感染者的完整研究数据。”条件开出来了,直指内核。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最好相信,因为要不了多久,如果他们认为试验不理想,可能在‘必要时刻’开始‘处理’他们认为‘已被彻底污染且无法逆转’的个体,以阻止‘污染’扩散。”
“处理…”馀庆死死盯着这个词,冰冷的字符仿佛带着血腥气,渗入他的眼底。这与他誓死保护每一个原生人类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他陷入了更深的矛盾旋涡。接受,意味着可能泄露小雅、大雅,甚至状态不明的老陈最内核的生物信息,无异于将软肋交予对方;
拒绝,则可能失去对抗“浩瀚宇宙”这个庞然大物的关键助力,但也可能是前门驱狼,后门迎虎……
就在他焦头烂额、权衡利弊之际,那位生物学类人姝,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一直表现“正常”甚至堪称优秀的小石头陈姜,在一次常规的深度脑波扫描中,显示出极其异常的模式。
当他完全沉浸于学习或思考时,他的脑波活动并非单纯的人类认知模式,而是夹杂着与“置换细菌”网络同步的、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协同场信号!
更令人震惊的是,进一步的诱导测试表明,他似乎能…有限地、主动地控制这种同步,而非完全被动接收。
“他不是没有被感染…”生物学类人姝的声音通过通信器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
“他可能是…我们目前发现的,唯一一个能与‘置换细菌’网络创建‘双向沟通’而不是被动接收的个体。”
“这怎么说?”馀庆的心沉了下去。
“他在适应它,或者说…有人帮助他适应了它,甚至在…学习利用它。那细菌在他体内,不象是一种寄生或干扰,更象是一种…共生的工具。”
与此同时,馀庆悄悄派往青天城的情报人员,拼死传回了一段极其短暂且模糊的影象资料。画面剧烈晃动,角度隐蔽,显示的是一个类似高端生物实验室的地方,到处都是冰冷的金属仪器闪铄的微光。
其中一个穿着全封闭防护服、正在操作复杂仪器的身影,其侧脸轮廓,通过面罩的透明部分,与失踪已久的老陈有着惊人的相似!
虽然影象很快中断,信号来源也被迅速切断,但这无疑是一颗投入深水的重磅炸弹。
老陈不是受害者吗?这怎么可能?他一直待在第五乐园,怎么会出现在青天城的实验室?
或者…他根本就是“浩瀚宇宙”的成员?再或者,是被完全控制了的“载体”?无数的疑问瞬间淹没了馀庆。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开始扭曲、交织,最终指向了青天城,指向那个神秘而强大的“浩瀚宇宙”组织。
而那个曾经号称是自己姑姑的女人就在青天城,她们的注意力,不都放在潦阔的星空、放在那些超越维度的探索上去了吗?怎么会有时间,来牵扯地球上的这些锁碎事,来关注瓮山这弹丸之地……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形的巨手,几乎要将他的人格和信念彻底撕裂。难道那个神秘莫测的连络人,就是那位姑姑?
她真的想帮自己一把,成为自己在这绝境中唯一的盟友?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深夜,馀庆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久久无法入睡,脑海里翻腾着各种可能性与可怕的后果。
最终,他只能起来,坐在床沿,望着窗外朦胧的夜色发呆。
这时,他手指上那枚胜天生产的戒指,那个微型全息投影器,又开始幽幽工作了,在他眼前投射出刚刚收到的一条新的匿名信息。没有戏谑,没有调侃,只有一句简短得令人心悸的话:
“风暴将至,瓮山首当其冲。我的提议依然有效,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添加我们,或者,看着你珍视的一切,包括那个特别的孩子‘小石头’,被风暴撕碎。选择权,在你。”
这一次,信息后面,清淅地附上了一个精确的坐标,位于青天城那个他当时和那位自称姑姑的女人“品茗”谈话的地方。
这是一个明确的邀请,或者说,最后的摊牌。
馀庆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金属和消毒水气味的空气。他知道,不能再尤豫了。
无论是为了揭开老陈失踪、小石头异常的真相,还是为了瓮山的存续,他都必须亲自去面对,去那龙潭虎穴走一遭。他接通了尧丹的频道,声音因疲惫和决绝而沙哑,却异常坚定:
“尧丹,准备一下,我得去一趟青天城。另外…在我离开期间,激活‘方舟计划’,瓮山进入最高戒严状态。还有…保护好小石头,在他身上,可能藏着我们对抗这一切的线索。”
他顿了顿,忽然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锐利的质询:
“你……是不是隐瞒了天青城那个所谓的姑姑来过瓮山的信息?”
通信器那端沉默了片刻,传来尧丹略显委屈的声音:“相公……我并没有要瞒你什么,只是不想你被搞得焦头烂额,你是知道的,那个女人…她有成千上万个化身,虚实难辨,你根本应付不过来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