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北海水师都统孟威,一脸煞气地登上了居中的五牙旗舰,他正准备跟大都督汇报战况,却发现对方在笑。
那笑容不掺杂丝毫虚伪,纯粹是发自内心。
倭国关船的速度确实不慢,但苍梧这边亦有行动便捷的走舸,追上它轻而易举。
苏我武雄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只是因为谢玄陵想借此人性命,围点打援。
孟威上前行礼道:“大都督神机妙算,倭国除了停留在露川港,准备用于后撤的几百条船外,其余可战之舰,已十不存一,再难对我苍梧水师造成威胁。”
“神机妙算?”谢玄陵甩了甩手腕,密信骤然收缩,旋即化为灰烬,随风而逝。
他用脚尖点了点甲板,“有楼船在,栓条狗都能赢。”
孟威闻言,把胸脯拍地砰砰响,不假思索道:“大都督威武!您肯定比狗厉害。”
谢玄陵无言以对,他盯着对方那张写满“忠诚”与“憨直”的脸,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孟都统,威兄…会说话,以后少说点,算我求你。”
孟威似乎完全没意识到问题所在,挠了挠头,道:“兵部李尚书也曾这般夸过末将。”
凤州李氏,满门忠烈,三十年间,战死了一千七百六十五位男丁。
侥幸存活的李慎行一步步晋升为兵部尚书,其他将领都是去恭贺的,而孟威这货想问人家日后的计划,尤其是朝廷对水师的安排,但说出口的却是“你活着,要干嘛?”
当时在场的苍梧众将,起码有一半撸起了袖子。
若不是李慎行清楚孟威的性子,及时制止,险些酿成景明七年最大的军中内讧惨案!
“你很自豪啊…”谢玄陵扶额道:“亏得李尚书宽宏大量,换做我,非一脚给你从承天门踹进护城河不可!”
一旁的水师副将道:“其实…孟将军心思挺活泛的,就是话到嘴边…喜欢拐弯。”
孟威虎目一瞪,作势要骂,却被谢玄陵打断,“行了,去将苏我武雄带上船。”
副将忍着笑意,躬身领命。
孟威嘟囔道:“混小子!跑得挺快!”
谢玄陵语气阴森地警告道:“下次回京城,你若敢在太极殿上口无遮拦,我就找大夫开副哑药,保证你三天说不出一个字!”
不多时,几名苍梧水兵押着一位神色狼狈,眼中透露着不甘的倭国武将走了过来。
谢玄陵依旧看着海面,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苏我武雄道:“这海风,潮湿咸腥,倭人常年吹拂,会不会被腌入味?”
苏我武雄咬了咬牙,强自镇定,“姓谢的!你不过是仗着船坚炮利!若双方武备相同,凭我倭国的悍勇之士,咱俩的位置,得换上一换!”
谢玄陵将“崩云”长枪递给孟威,转身道:“你是指在原州城外那四万,被苍梧五千步卒杀得丢盔卸甲的‘勇士’,还是指海上新增的六万残魂?”
他每说一句,便向前一步,“你们倭人,是不是对‘悍勇之士’有什么误解?”
苏我武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此刻被对方当面揭开伤疤,更是羞愤欲绝:“你…休要猖狂!我父亲…”
“别指望他了。”谢玄陵用嘲弄的口吻道:“倭国大军已从尚州一路败退至露川,否则你真当我闲的没事,特意陪你玩过家家的游戏吗?”
“不会…不可能…”苏我武雄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
谢玄陵居高临下,似笑非笑道:“苏我狭明大概还想着反击,故而暂时没有逃跑的苗头,可也正好给了我绕后的契机。”
“只要截断倭军通往本国的海路,你父亲那二十几万陆军士卒,弹指可灭。”
苏我武雄挣扎着吼道:“为什么?我们明明是来帮助苍梧的!为什么?”
谢玄陵鬓角飞扬,“问你自己啊,汗庭金帐里的那杯马奶酒,滋味不错吧?”
苏我武雄晃神片刻,“你…怎知…”
谢玄陵笑了笑,吩咐道:“将他挂在船头…等死!”
…
熊津城,这座百济王朝最后的壁垒,已在倭国小早川隆景部与新罗联军的疯狂围攻下,苦苦支撑了月余。
城墙早已不复往日的雄壮,被投石机砸得坑坑洼洼,如同生了许多恶疮。
多处垛堞坍塌,守军只能用拆毁民居所得的砖木,甚至是同袍的尸体填补缺口。
黑褐色的血污层层叠叠,在冬日的寒风中凝固成触目惊心的硬壳,散发着令人绝望的臭气。
金宪宗,一位年过五旬的老将,甲胄破损,鬓角霜白,眸子里满是血丝,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像是蚁群般涌来的敌军。
他已经连续五晚未曾合眼,他不敢睡,亦不能睡!
倭国新罗联军能分批攻城,但熊津的防御力量,只有这么多!
“将军!西面缺口…快守不住了!”一名少了一臂的校尉传递着紧急军情。
“守不住也要守!”金宪宗喉咙发干道:“身后便是王城!我们的妻儿都在!告诉将士们,死!也得拉两个垫背的!”
“是!”校尉抓起一柄散落在地的断矛,嘶吼着冲回了血肉横飞的战场。
城中状况更是凄惨。
能拿起武器的男子,无论老幼,都已登城。妇孺则躲藏在残垣断壁之下,听着震天的喊杀声,瑟瑟发抖。
粮草已然告罄,最后一点米粮优先供应城头守军,百姓只能以草根树皮果腹。
伤兵营里人满为患,缺医少药,痛苦的呻吟声日夜不息。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宫内传出的丝竹管乐。
年迈的百济王蜷缩在兽皮宝座上,对外面的动静充耳不闻,紧紧攥着一串琉璃念珠,念叨着祈求神佛庇佑的咒文。
多年前,他便失去了掌控局面的勇气和能力。
说来可笑,那封跟倭国结盟,相约一同吞并中原的密信,还摆在桌案上,而现在,却只能寄希望于苍梧,救他出水火。
不是有七万大军吗?人呢?不是逼退了苏我狭明吗?为何熊津之困,依旧未解?
难不成,是天欲亡百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