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钱大海一夜未眠,眼眶通红,布满血丝,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亲自将一份加急打印、墨迹甚至还带着温热的“重启调查报告”恭恭敬敬地送到了祁同伟下榻的招待所。
然而,他连祁同伟的面都没见到。
李响面无表情地接过了报告,那眼神像在看一堆废纸,只冷冰冰地说了一句:“祁厅今天有别的安排。”
钱大海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这份他熬了一整夜、耗费了无数心血做出来的报告,不过是废纸一张。
那位年轻得可怕的上级,根本就没打算按他的节奏来!
半小时后,两辆挂着普通民用牌照的黑色轿车,如幽灵般驶离了吕州市区。
没有警车开道,没有通知任何地方部门,径直朝着吕州最偏远、最贫困的山区——山阳镇,疾驰而去。
……
山阳镇派出所。
这是一栋破旧不堪的两层小楼,外墙的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被雨水侵蚀得斑驳发黑的红砖。
墙角长满了滑腻的青苔,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院子里唯一的旗杆早已锈迹斑斑,上面的红旗在风中无力地耷拉着,颜色都已褪成了灰白色。
当那两辆黑色轿车停在院子里时,所长刘建国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刘建国是个四十多岁的老民警,头发已经半白,警服被洗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肩膀上扛着褪色的警衔,脸上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刀刻斧凿般的沟壑。
当他看清从车上下来的那个年轻人。
以及他身后那张在内部通报里见过无数次的、属于李响的冷峻面孔时,他整个人都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省厅常务副厅长!
他做梦都没想到,这种只在电视新闻里才能见到的大领导,会突然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自己这个鸟不拉屎的穷山沟里。
“立……立正!敬礼!”
刘建国慌得手足无措,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了一声,然后拼命召集着所里仅有的几个或老或少的警员,在院子里紧急列队欢迎。
几个年轻警察更是紧张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差点同手同脚,闹出笑话。
“行了。”
祁同伟摆了摆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都解散吧,各忙各的。”
他缓步走进那间狭小昏暗的办公大厅,目光扫过墙上那面挂满了警员照片的荣誉墙。
许多照片都已经严重褪色泛黄,相框的边角积着厚厚的灰尘。
甚至,有几张照片,是黑白的。
祁同伟的脚步,在一张黑白照片前停了下来。
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旧式警服,笑容灿烂,眼神清澈如泉。
祁同伟指着那张照片,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英灵。
“这位同志是?”
刘建国跟在他身后,看到那张照片,眼圈瞬间就红了。他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悲伤与愤懑。
“报告首长……他叫王勇,三年前,追捕一个持刀抢劫的逃犯时,被捅了三刀,没抢救过来……牺牲了。”
刘建国低下头,那双长满老茧的拳头攥得死死的,指节嘎吱作响。
“他老婆没工作,还有个刚上小学的女儿……家属的抚恤金,市里批是批下来了,但……钱就像牙膏一样,挤一点出来一点,到现在,还没完全发放到位……”
说到最后,这个在深山里熬了半辈子的四十多岁汉子,声音已经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哭腔。
整个大厅,一片死寂。
祁同伟沉默了片刻,内心深处被触动了。
他想起了那些在战火中倒下的前辈,想起了他们牺牲时那句“为了新龙国”的呐喊。
我们那一代人用命换来的天下,就是为了让英雄的后代这样流血又流泪的吗?
他伸出手,动作很轻,轻轻地拂去了那张黑白照片玻璃相框上的灰尘。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那不是玻璃的温度,仿佛是那逝去生命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
临近中午,刘建国几次三番地想请祁同伟去镇上最好的饭店吃饭,都被祁同伟冷声拒绝了。
“就在你们食堂吃。”
祁同伟的决定,不容反驳。
派出所的食堂,与其说是食堂,不如说是一个仅能容纳七八个人的小房间。
里面只有寥寥几个人在吃饭。
祁同伟走过去,看了一眼那个盛菜的大盆。
一堆被煮得发黑发烂的白菜,几块飘着厚厚油花的肥腻猪肉,根本看不出是什么部位。
而那米饭,也显得有些发黄,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祁同伟拿起一个磕掉好几块瓷的不锈钢餐盘,自己动手,盛了一碗饭,又舀了一勺黑乎乎的白菜。
他找了个空位坐下,夹起一筷子米饭送进嘴里。
米饭入口,一股酸涩的霉味混杂着粗糙的沙砾感,瞬间在他味蕾上炸开,刺得他舌根发麻。
他咀嚼的动作没有停,面色平静如水,但拿着筷子的手,指节已经一根根凸起,泛出森然的白色。
他抬起头,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警察,正坐在他对面。
端着一个比脸还大的饭盆,正狼吞虎咽地扒拉着同样的饭菜,仿佛那是人间至味。
祁同伟坐到那个年轻警察的对面。
“小同志。”
年轻警察听到声音,猛地一抬头,看到是祁同伟。
吓得差点把饭盆都扔了,连忙站了起来,嘴里的饭都忘了咽下去。“首……首长好!”
“坐下说。”祁同伟按了按手,示意他坐下。
他看着年轻警察那张因为紧张而涨红的脸,问道:“食堂的饭菜,一直都这样吗?”
年轻警察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所长,最终,还是鼓起了天大的勇气,压低了声音,眼中带着不甘和委屈说道:
“报告首长,经费紧张,能吃饱就不错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但眼中的那股火苗,却越来越亮。
“我们出警用的那辆破吉普,跑起来跟拖拉机一样,有时候半路就熄火,得我们下去推!”
“兄弟们身上的防弹衣,都是十年前的老古董了,上面的尼龙都裂开了,硬得像块板砖!大家私底下都开玩笑,说那不是防弹衣,是‘保命符’,真遇上事儿,就是个心理安慰……”
祁同伟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一口一口地,将那碗连猪食都不如的米饭,全部吃得干干净净。
连一颗米粒都没剩下。
随后,他放下碗筷,站起身,径直走进了派出所的装备室。
门一推开,一股浓重的铁锈、机油和尘土混合的腐朽气味扑面而来。
他看到了年轻人所说的一切。
那辆停在角落的吉普车,车门上满是锈迹,一个轮胎都瘪了。
墙角堆放的几件防弹衣,表面的布料已经龟裂风化,露出里面发黄发硬的填充物,仿佛一捏就会碎成粉末。
架子上的手铐,大部分都上了锈,甚至有的连锁扣都坏了。
这一切,与他昨天在吕州市局那栋金碧辉煌的办公大楼里看到的景象,形成了触目惊心、无比讽刺的对比!
离开派出所前,车队已经启动。
祁同伟摇下车窗,对站在一旁、脸色同样阴沉得能滴出水的李响,下达了一道冰冷到极点的命令。
“把山阳镇派出所今天的食堂菜谱、装备室所有装备的清单和照片、还有那位牺牲民警王勇的抚恤金发放记录,全部拍照存档。”
李响心中一凛,杀气毕露地挺直了身体。
“是!”
祁同伟看着窗外那片贫瘠的土地,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仿佛来自九幽地狱。
“整理好之后,复印两份。”
“一份,以省厅督导组的名义,用最快的渠道,直接发给省纪委。”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
“另一份,我们留着。等纪委的同志办完案,我要亲自拿着它,去给某些人……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