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唐律,私铸恶钱乃至知情兑换、流通,皆是重罪。
律文有载:“私铸钱者,流三千里”;作保、买卖、知情而藏用者,亦与同罪。
赵家此番不仅将多年积攒的血汗钱换作一堆废铜,更是触犯了王法。
一旦事发,轻则杖刑、抄没家产,重则流徙千里,落得个家破人亡。
李少平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之后呢?你便去寻了四海货栈?”
赵阿虎沉重地点了点头:“是……没成想,他们当日便找上了我。”
言至此处,他眼中突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
李少平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
张通儒这等人物,麾下岂会缺少能人?
如今竟以二十贯的重金招募一个少年铁匠,这其中必有蹊跷。
除了看中赵阿虎忠厚有力,莫非……
他心念电转——叛军骑兵急行,常需补充马蹄铁、修缮兵甲。
更有可能的,是要借赵家铁匠铺的幌子,暗中为叛军打造、修缮军器?
若真如此,赵阿虎的利用价值,只怕远在他们所有人之上。
赵阿虎犹自笑道:“张夫子让我先跟着学些武艺,日后便能进范阳军,当个校尉也非难事!”他满面红光,“还说要多关照我家铺子的生意呢!少平,张夫子当真是我命中的贵人!”
李少平凝视着好友欣喜若狂的脸庞,原本到了嘴边的劝诫忽然止住了。
在这乱世将至的关口,长安百姓的性命比纸还薄。
或许……跟着张通儒,赵阿虎反倒能活得长久些,他们一家的日子甚至能好过些。
他暗叹一声,终是改了主意。
“好,阿虎。”李少平将万千思绪化作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你……自己多加保重。”
赵阿虎眼框微红,声音里带着哽咽:“少平,过不了几日,我就要离开长安了……我耶耶也点了头。其实,张夫子很是欣赏你,你……你可愿随我同去范阳?”
李少平闻言驻足,身形定在原地,目光深深望进赵阿虎的眼底。
少年人的离别总比预想中来得仓促,带着凉意的秋风掠过庭院,送来寺中松柏的清气,混着香炉里未散的烟烬味,萦绕在两人之间。
李少平心中明镜也似——自此一别,赵阿虎便真成了叛军一员。待到一年后再相见,还不知是何等光景。
他不愿卷入这历史的洪流,只想做个寻常百姓,买房南下,安稳度日。
李少平嘴角牵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阿虎,我是家中独子,须得守着李记杂货这份家业,更要奉养耶娘终老。”
赵阿虎急忙劝道:“可你想想,去了范阳军,一个月就是二十贯!一年下来便是二百四十贯的巨款啊!你只需去上两年,就能给家里挣下一座大宅子,到时候再回来继承杂货铺,岂不两全其美?”
李少平轻轻摇头。即便他不知晓安史之乱将至,这世道也绝不会如此顺遂。张通儒这二十贯岂是白给的?分明是要笼络赵阿虎和他家的铁匠铺。
见赵阿虎神色间透着独自前往范阳的不安,一心想拉他同行,李少平忽然心念一动:
“阿虎,是你自己想让我同去,还是张夫子让你来招揽我的?”
赵阿虎怔了怔,老实答道:“主要是我想有个伴,你知道我脑子不如你们活络,你和陈三郎都比我机灵……当然,夫子也确实很欣赏你。”
李少平眉头微蹙,心下暗叹此事当真棘手。
他终是斩钉截铁道:“我实在不能同去,人各有志,我只愿留在长安。阿虎,望你此去前程似锦,早日建功立业。”
赵阿虎长叹一声,脸上尽是掩不住的失落与无奈,他重重拍了拍李少平的肩头:
“若他日我真能闯出名堂,少平,定要拉你一把——你是我赵阿虎认定的兄弟!”
李少平心中触动,深知世间再无比少年情谊更真挚之物,何况阿虎本就是这般实心眼的赤诚之人。
他郑重颔首,随即转身朝着母亲走去。
而赵阿虎也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奔向张通儒一行人所在的方向。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李少平心中五味杂陈,只觉世间众人的选择,实在难以简单评判对错。
每个人作出的决择,无不是在当下处境中,自认为最有利的出路。人生恰似行走在浓雾弥漫的山径上,未到那命运转折之处,谁又能预见究竟是福是祸?
他来到这个世间时,便承袭了原先那个李少平的全部记忆。
自十岁出头在张通儒的村学启蒙,四五载寒暑间,先与陈三郎相识为伴,两年后又得遇赵阿虎这般挚友。
年少时结下的情谊,总是格外真挚深刻。
母亲见他归来时神色郁郁,便温声劝慰:“莫要伤怀,又不是再难相见了,你们都是读过书的,往后大可书信往来,互诉近况。”
李少平不想再谈那个沉重的话题,便笑道:“娘,听说这延康坊里有家食肆的暖锅甚是地道。用的是炭火小铜锅,汤底是煨了一夜的羊汤,现切的羊肩肉薄如蝉翼,入汤即熟。这天渐冷了,不如儿陪您去尝个鲜,暖暖身子?”
母亲闻言含笑点头,她今日心情极好,自是愿意与儿子同享这难得的闲遐。
这“九味轩”在延康坊开了有些年头,用料实在、风味独特深受坊间百姓喜爱。
店面收拾得窗明几净,十来张胡桃木食案擦得锃亮,壁上还挂着两幅应景的《秋山饮宴图》
此刻虽未到正午,店里已是热气蒸腾,好几桌客人都围坐在咕嘟作响的暖锅前,浓郁的羊肉香气飘满整间食肆,跑堂的伙计端着各色鲜切时蔬穿梭其间。
热腾腾的羊肉带着辛香入口,总算驱散了李少平心头几分苍凉。
正品味间,隔壁包间传来女子交谈声,起初他并未在意,直到一位女子款款走到他们桌前,盈盈一礼后缓缓抬头——竟是吉九娘。
她身量纤弱,裹着一件半旧的杏子黄襦裙,鸦青鬓发间只簪了支素银簪子,衬得那张瓜子脸愈发小巧苍白。
李少平怔怔望着她,没想到她竟然会出现在此地。
“那日连累铺子蒙受损失,实在对不住了。”吉九娘语带歉咎。
李少平难掩诧异:“你怎会在此?”
吉九娘压低声音:“我原在掖庭,幸得贵人垂青,如今在她跟前伺候,今日也是得了准许,特来致歉。”
听闻“掖庭”二字,母亲脸色骤变。
寻常百姓家,谁愿与罪奴牵扯上干系?
李少平察觉母亲不安,又见吉九娘确是真心致歉,便温声道:“当日之事岂是你一个女子能左右的?我们从未怪罪于你,望你珍重。”
吉九娘不再多言,郑重敛衽一礼,悄然离去。
李少平暗自思忖,吉九娘伺奉的怕是一位公主。